2018年10月1日 星期一

擁抱戰敗

看完了《擁抱戰敗》,主題是二戰戰敗後在美軍佔領時期的日本。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後,兩星期間日本政府致力燒毀內部文件以掩飾罪行,特別是要設法維護「國體」,即保住昭和天皇皇位。

美國完全主導同盟國佔領日本時期的政策,在日本推行由上而下的革命,麥克阿瑟如同新的天皇。麥克阿瑟將民主主義變成基本理念,也制定日本放棄戰爭的方針。

日本人在戰時已經處於緊張壓力,在天皇終戰詔書後即時反應是震驚麻木,接著則是疲憊與絕望的虛脫狀態。物資匱乏,糧食早已不足,生活必須依靠黑市。心理上日本人同樣感到虛脫,戰爭期間政府一直濫用權力,戰敗後戰時犧牲又變得沒有意義。新聞界廣為報導酗酒、吸毒與犯罪,孩童遊戲模仿黑市、妓女拉客與左翼示威。

通貨膨脹加劇,戰時軍用物資被人侵吞,日本人為維持同盟國佔領的費用龐大,都產生物質與心理上的影響。在這種狀態下,許多日本人出現受害者意識,認為自己是戰爭最大的受害者,對昔日帝國軍隊在外地施暴不太關心,對進步改革也缺乏熱情。

戰敗後邊緣群體帶來與眾不同的次文化,分別來自稱為「潘潘」、專門接待佔領軍士兵的妓女;以物欲與弱肉強食為規範的黑市;以及以縱欲、醉酒、低俗雜誌為代表的粕取文化。三者表現出以生命力、本能與色情驅使人們擺脫虛脫狀態,挑戰舊價值的觀念。

從戰爭用語轉換為和平用語,反映出整個社會從戰爭轉向和平的混亂過程一部份。戰時口號以舊瓶新酒方式出現。對「新」的崇拜與過去並無不同,但新的定義則已經改變。各種過往的語言與歷史,協助民眾投身於「新」日本的前景。

言論在戰時遭嚴重壓制,戰後日本人對言論大為饑渴。即使戰後存在審查制度與物資匱乏,出版業仍是最初復興的商業領域之一。各種戰時雜誌改名重新登場,雜誌種類、報紙發行量與出版書籍大幅上升。

英語會話小冊子成為戰後最初的暢銷書,之後則是普世與嚴肅的作品,反映大眾關注思考人性與社會責任,女性作家也出現在暢銷書排行榜上。隨著佔領當局對出版戰爭資料的限制放寬,原子彈爆炸倖存者永井隆的著作也成為暢銷書。

到1950年間,戰時死亡的日本大學生遺書集《聽,海神之聲》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作者指,此書將一種十分接近軍國主義者虛構的犧牲形象變成不朽。人們用這些精英年輕人為哀悼對象,沒有非日本人的受害者在場,以逃避過去並向新的目標邁進。

麥克阿瑟從不與日本人交際。東京市中心盟軍司令部等同於日本政府之上的政府,推動政府、經濟、社會與文化政策。雖然理論上司令部的中層人員對日本官員沒有命令權,但其提議與勸告仍得到有效執行。這種「行政指導」模式成為佔領結束後日本官僚的作風。

佔領當局直接干涉教育與日常文化,派提供民間的美式教育,審查教科書,影響大眾媒體,審查媒體內容並主動發佈宣傳。佔領軍部隊構成特權集團,在東京中心組成「小美國」,而且明確實行種族隔離政策。所有與佔領軍的交際,幾乎都是以征服者的語言界定。

麥克阿瑟的助手們擁有極大權力。公眾媒體不能對最高司令部提出政策異議、對同盟國進行負面報導,也不能提到自己受到上述限制。佔領軍襲擊與強姦的事件時有發生。征服者鼓吹民主,卻依仗命令行事;他們擁護平等,卻自己成為特權階級。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交流,充斥著白人至上主義氣息。

戰時美國將日本人宣傳為野蠻人或瘋子,狂熱盲從的「猿人」。但在計劃對日實行民主化與非軍事化後,軍方宣傳就轉為鼓吹,日本人的可怕行為,都是「軍閥」教導所致。美國人的使命,就是讓日本人認識「真理」,以建設而和平的方式生活。

美國政府的「舊日本派」認為,日本人沒有自我統治的能力,但結果是強調日本民族性格適應力的行為科學家,以及相信民主本質普遍性的自由派與左派政策制定者一派取得勝利,反映出美國政府官僚體制內更廣泛的政策鬥爭,也部份與羅斯福死後權力交接有關。這也反映在最高司令部在日常營運層面,刻意排除事日本事務有認識的人在制定政策崗位之外,起用對日本幾乎沒有認識的人員。

戰後日本人給麥克阿瑟的來信眾多,寫信者對他滿懷崇敬與感謝之情,並送各種禮物給他。但民眾也毫不猶疑向新的當權者表達觀點,提出批評與建議,這與戰時的情況大為不同。

知識份子在戰後以「進步文化人」姿態集結在民主與解放大旗下。戰時大多數自由主義者與左翼知識份子放棄自己的信仰,支持過戰爭。他們決意重新開始,自發擁抱非軍事化與民主化。這群「悔恨共同體」傾向世界大同主義,並擁抱「進步的」歐洲知識,包括馬克思主義,這引起佔領當局反共主義者的注意。

民眾開始思考擁抱民主的意義,學生運動出現,婦女要求參政權,勞工組織成立,工業行動擴展。地方報紙、校報、企業或社團通訊熱烈議論民主革命,大量政治交流活動在地方集會、小組討論與民意測驗展開,廣播節目促進政治參與。這些草根行動悄悄推翻舊等級體制,反映民眾擁抱民主的自發創造力。

制度劇烈改變,觸及民眾日常生活。舊法律廢止,獨裁統治的基礎結構崩解,農地改革幾乎摧毀地主與佃農的剝削制度。選舉制度改革強化參眾兩院政治權力,憲法確立主權在民原則,廣泛保障人權,以反對軍國主義理想為核心。勞動法改革大為改善勞動者的基本權利。教育改革令課程自由化,擴大接受大學精英教育的機會。民法改革消除家族制度的法律基礎,並加強女性權利。

日常語言發生永久變化,吸收外國思想與習慣。大眾文化領域美國化,和製英語新詞不時冒起,諷刺的俗彥成語層出不窮。部份舊有言論與標誌口號則驟然消失,「報國」已與許多說法一起埋葬,而最為流行的新詞是「民主化」。

戰後工會迅速發展。通貨膨脹白領階層廣泛加入工會,特別是公務員。在工會之外,「生產管理鬥爭」代表了草根的激進反資本主義思潮,最初形式是通過奪取生產控制權,要脅管理者答應勞動者的要求。後來則發展時讓勞動者相信自己有能力作基本決策,獲得公眾關注。

1946年5月1日,日本全國各地在勞動節出現集會遊行。5月19日民眾發起「糧食五一節」,二十五萬人聚集在皇居,訴說難以獲取足夠食物。然而這次事件的意識形態混亂矛盾,要求創建民主的運動,卻以向天皇這絕對權威請願的傳統方式表達其意願。

參與四、五月示威的民眾被最高司令部稱作暴民。佔領軍藉此明確劃下民主革命手段的界線,並最終傾向保守派。美國代表稱五一節集會組織懷疑與蘇聯有聯繫。

民眾運動並未因而完全凍結。東京大學生以「學生五一節」名義發起第三輪示威,呼籲大學自治,並審判「戰犯教授」。工會運動持續,工會計劃在1947年2月1 日發起全國總罷工,但因麥克阿瑟干預而停止。左翼反美主義在此事後出現,而勞動者平等分享民主權利的可能則告終。

共產黨人日漸敵視盟軍總司令部,美國人則越發傾向於放棄改革,日趨保守。韓戰爆發前後,佔領軍實行「赤狩」,在公私部門解僱左翼僱員,並讓支持軍國主義及極端民族主義者重新恢復公共活動。往後日本保守派一直佔支配地位,而左翼則成為佔領當初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念最堅定的擁護者。

事實證明裕仁善於隨機應變,仰賴麥克阿瑟而得以從戰爭罪行中全身而退。既然連國家政治與精神最高領袖都不用負上責任,就難以指望其一般民眾能夠自我反省。佔領軍將天皇重新置於新生民主國家中心,讓世襲特權得到重新肯定。天皇繼續是父權制至高標誌,也是所謂人種純粹與文化同質的體現者。

麥克阿瑟司令部在戰時已將天皇看成戰後重建日本的核心,著重天皇對日本人心理極端凡「精神」支配力。戰後,日本政府也極力塑造天皇為和平主義者,戰時行為只是軍方插入天皇與臣民之間所致。

天皇對戰爭缺乏自省,認為日本戰敗是軍部近臣的失策,太輕視英美,投降是為了保住其建國神話象徵的「三神器」。在戰後對《紐約時報》的書面答覆中,天皇卻堅稱他無意使宣戰詔書在珍珠港事件中如此利用,雖然他知情並下令戰爭部署、艦隊任務與開戰時間等。

麥克阿瑟與裕仁天皇一張合照可說是佔領時期最著名的影像。照片中兩人並肩站立,麥克阿瑟姿態隨意,明顯比天皇高,天皇則身穿常禮服,姿態僵硬。誰人大權在握,在照片中一目了然。麥克阿瑟決定將照片公之於眾,樹立起廣為人知的權威形象。

佔領軍成員毫不猶疑向皇室擁護派提供個人鼓勵與建議。兩者的勾結卓有成效,為天皇披上新衣之餘,皇室周圍與佔領軍上層也公然培育出深交。

戰後日本人對天皇的崇拜終結。許多人對天皇制的命運,似乎只有旁觀者的態度。民眾更關心糧食、住房的問題,逐漸接受天皇是凡人的觀念,也開始將天皇當成笑話的內容。天皇萬世一系神話受到質疑,新興宗教紛紛出現。

1946年元旦天皇發表後來所稱的「人間宣言」。藉由否定天皇是「現人神」,宮內迴避了佔領軍對直截否定天皇與日本人是「神的子孫」的要求。

1948年東京審判臨近判決時,天皇對臣下將被處死或監禁有何反應,再次成為大眾討論的話題,而美國人則照常壓制天皇退位的主張。到佔領期結束,天皇近臣木戶幸一勸告天皇退位的時機已至,讓皇室承擔責任並「服從真實」,然而天皇仍然絲毫沒有提到他個人的戰爭責任。

為回應天皇退位的壓力,保守派與最高司令部精心策劃巡遊宣傳活動,將天皇由君王轉為名人。巡遊令大眾對天皇的崇拜世俗化,也意外令他成為國民痛苦與犧牲的親切象徵。當然,當巡遊遇到可能的抗議時,新的天皇制民主與過去一樣,會壓制「危險思想」的人。

1946年初,麥克阿瑟開始著手以新的國民憲章取代明治憲法。最初麥克阿瑟傾向由日本政府自行提出憲法修正案,1945年10月,美方通知日本政府希望進行憲法修正,並等待回覆。日本民眾與政黨則迅速領會美方意圖,各自提出自己的草案。

日本政府自己的草案最遲公布。日本政府保守派內閣認為憲法修正是輕率概念,既存憲法經過重新詮釋就足夠,這與美國希望系統地防止日本重蹈覆轍的想法有異。佔領當局顯然關注到個別民間方案的自由主義訴求,與此相反,日本政府的草案則在報紙記者竊取公開後,被廣泛嘲弄為虛飾與脫離時代。

1946年2月3日,麥克阿瑟決定日本政府需由民政局詳細指導憲法典範。新憲法需基於麥克阿瑟宣稱的三項原則,大致是天皇處於國家元首,職務與權能基於憲法行使;日本放棄國家主權的戰爭權力;廢除華族政治特權,終結封建制。

麥克阿瑟如此決斷行事,而不是讓日本人自己建立民主政府修憲,原因是他相信主動出擊對保護天皇至關重要。同盟國遠東委員會預定在二月尾正式運作,也可能會削弱麥克阿瑟在修憲上的權力,催促他快速行事。

民政局「憲法制定會議」在東京第一生命大廈第六層的舞廳展開。憲法制定會議參與者有一種身負實現民主制度化使命的共同判斷,以最寬容、最自由主義的向度解釋君主立憲制形式。他們將天皇描述為國家與人民團體的「象徵」,而主權完全在於國民。代議制與廣泛國民自由及人權得到保障。國家主權以放棄戰爭、反軍國主義為基礎。

民政局的「修正」實質上是以新憲法取代舊憲法,這既未經內部討論也未向公眾發表。修正參與者對種族中心主義與文化帝國主義批評的回應,是「政治道德法則的普遍性」適當而必要。他們也認為,假如日本國民不支持美方的憲法提案,之後也可以更改。

1946年2月13日,民政局主管惠特准將訪問日本外務大臣官邸,向日本政府提交美方憲法草案。日方官員大感錯愕,但反應依舊緩慢,直至2月19日內閣才得悉美方意向。雖然內閣官員不願大幅修改憲法,但天皇本身卻很快接受,很可能是因為其「聖體」得到保護。

3月4日,日方向美方提交日本政府的日文版憲法草案,雙方進行馬拉松式翻譯會議。日方草案摻進了許多變更。3月6日,新憲法以天皇與民主和平理念並重的形式公佈,日本人都知道新憲法由美國人暗箱操作。雖然如此,只有共產黨反對新草案,其他所有政黨都表示認可。

國會對憲法第九條放棄戰爭條款的修正,讓該條款的措辭含糊不清,沒有界定為自衛而武裝是否受到禁止。第九條矛盾的措辭,在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時,讓保守派與美國人找到漏洞,讓日本開始重新武裝。

盟軍最軍司令部設置民間審查部審查媒體內容,審查範圍涵蓋各種媒體,包括日文與外文資訊,披露審查制度存在本身也受到禁止。民間審查部的準則從未公佈,以致參與任何公開交流者,只能以最軍司令部發佈的曖昧法規,以及根據過去經驗推測甚麼內容可以通過審查。

佔領初期,審查內容著重針對控制戰爭議論,防範動搖佔領當局改革計劃。批評佔領軍的內容不准公開,連日本政府必須付出巨額佔領軍維持費一事也只能含糊其辭。攻擊天皇、描述戰後經濟苦況、提及向美軍「親善」女性的存在也是禁忌。

1947年後,審查制度的人員繼續擴張,並由更保守的技術官僚接任,變得更為嚴格專斷。到1947年12日,審查制度視左翼為民主新敵人成為公開的方針。日本政府在最高司令部積極協助下實行「赤狩」。

由於最高司令部狂暴的反左翼運動,許多早期熱心支持美國的民主主義者,轉變為懷疑派或徹底的反美派。征服者不斷談民主,卻致力於控制輿論,令許多人明白沈默順應大勢較為明智。這種意識由征服者鞏固,但佔領期結束後卻被外國人認為是日本人原本獨有的態度。

以「反和平罪」審判A級戰犯帶有司法正義與勝利者制裁之間的矛盾,這成為日本戰後新民族主義的溫床。東京審判始於1946年5月3日,歷時三十一個月。長期拖延的審判,令日本民眾對戰爭罪行與戰爭責任的問題日益厭倦。

作者指,A級戰犯審判基本上就是復仇行動,立下令人擔憂的先例,將來任何曾經支持本國發動戰爭而失敗的身居高位者,都可能會被勝利者追訴為戰爭罪犯。

到東京審判結束時,世界局勢已經變化,同盟國因冷戰而分離,各國在亞洲正進行殖民戰爭,美國佔領日本的政策已偏離「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念。在1948年,已沒有人相信紐倫堡與東京審判,能為建立國際法與正義新秩序提供依據。

對許多人而言,東京審判與紐倫堡審判的主要差別,是被告人與其被控罪行性質不同。日本本存在領導人陰謀小集團,也沒有像納粹黨及其下屬犯罪機構的組織。 日本也沒有可與德國相比、有計劃實行的種族滅絕行為。

有觀察者將東京審判喻為美國荷里活式的表演,燈光眼花撩亂,大多數審理時間都被拍攝。美國憲兵俯首被告,展示出強勢者與失敗者對比的拍攝構圖。審判基本語言是英語,首席審判官大多數都是英美法實踐專家,令日本辯護律師極為不利。

在法律問題上,法庭提出日本對侵略戰爭進行十八年「共同謀劃」的說法,更像是宣傳而不是嚴肅歷史分析。共謀一罪在1945之前的國際法並不存在,也惹來違反無法可依不能定罪、不可處罰法律原則的質疑。辯方也就1928年凱洛格—白里安公約並沒有將戰爭等同犯罪,以及讓個人承擔國家行為罪責是否合法提出抗辯。

東京審判A級戰犯人選容易受到批判,憲兵頭目、極端民族主義秘密團體領導人、發戰爭財的實業家、強制動員朝鮮與台灣人、強逼非日籍女性當「慰安婦」、進行人體試驗的731部隊、運用化學武器都沒有受到起訴。

審判官人選相當隨意,沒有一人是國際法專家,蘇聯代表曾參與史達林主義偽審判,菲律賓代表根本沒有法律資格。更驚人的是,十一位法官從未全體商討全終判決,只有七位法官內部決定結果,並以多數決規則強加於其餘四人。

審判運用勝利者界定的寬鬆證據規則,為審判任意性與不公正打開方便之門。檢察方資源遠比被告多,檢察方翻譯人數遠超被告方,對翻譯版本也有決定權。檢察方最公然操縱的證據,是全心開脫天皇的舉動,與辯方合作令天皇保持隱形。

令東京審判更顯荒謬的,是審判途中美國已引入反共產主義的馬歇爾計劃,到審判尾聲,代表仍在審判席的中國國民黨正逃向台灣,反共氣氛日益增加,但蘇聯代表繼續安坐在審判席上。

亞洲民族在東京審判上參與甚少,日本人本身也被排除擔當任何正式角色。戰敗後,日本民間強力支持積極揭露國家戰爭罪行。內閣在1945年9月曾向最高司令部提出,由日本調查戰爭罪行並獨自審判,天皇勉強同意,但提案被最高司令部駁回。

雖然無法擔當任何正式角色,日本精英人士卻對起訴人選施加非正式的影響力。他們向最高司令部通風報信,甚至包括天皇宮內人士,主張責任在東條核心的少數人,與天皇無關。

戰敗之後,日本人為戰爭懺悔贖罪時,關心的是如何告慰自己死去的同胞。終戰日本男性都知道帝國軍隊的劫掠暴行,其他日本人也在戰勝國宣傳下得知相關證據,這令日本人難以接受。雖然許多人開始承認戰爭涉及犯罪行為,卻並未抑制國民在懺悔與贖罪行為中,已肯定方式安慰己方死者的逼切訴求。

戰後日本國民普遍感到自己受騙,甚至連戰時宣傳者也藉此洗脫個人責任。當主張慘敗是壓制國民言論自由的魯莽國家領導人引發,自身協助戰爭的污點就得以洗脫。從這一觀點看,全體國民都是戰爭的犧牲者。

戰時領導者的無能,在於他們未能意識到日本科學與應用技術的落後。「科學」成為解答為何戰敗與未來出路雙重疑問的答案,而只有在「自由的精神」下科學才能繁榮發展。在受騙意識與戰敗在於科學兩者影響下,不免令日本人傾向更多元、平等、民主、負責任與理性的社會。

敗戰時日本政府一方面努力銷毀犯罪證據,另一方面則宣稱全體國民需要總懺悔。集體化的說法令沒有人想要負責任,也沒有人自己要求負責任。

日本人自認為犧牲者的意識,並未超越國民與種族。當東京審判披露日軍的暴行時,有意見認為全體國民都應負上戰爭責任。但隨著冷戰氣氛加強,佔領軍視共產黨中國為大敵,而將阻止日本人對暴行的記憶列為重要政策。

在反共風潮下,未被起訴的戰犯嫌疑人也乘勢復歸,公眾也對戰時的一切心存遺忘。到1950年代,留在海外戰犯的受害者形象受到歌頌,死刑犯的遺囑與家書陸續出版,透過強調他們對家人的關注,不提及處決的緣由,消除他們是真正罪犯的印象。

在佔領期間,美國人已成為日本政治版圖的利益集團之一,其後出於冷戰考慮,放棄當初許多「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的理想。在轉變過程中,美國人公然與日本保守甚至右翼勢力結盟。日本媒體將這種美國人方針的劇烈轉變稱為「逆流」。

朝鮮戰爭爆發後,美國強行要求日本再軍備。1950年日本的時代精神是「混亂與虛無」,在人人爭著改弦易轍的世界中,將罪行說成只是錯誤,很容易引起更廣泛共鳴。在這段時期,流行歌曲轉向傳統的感傷風格,中世紀武士的傳記與小說重現,真正解放與草根民主之夢終結。

1948年,經濟政策「逆流」已佔優勢,許多指定解體的企業從名單剔除。戰後經濟混亂造成惡性通貨膨脹,加上可能解體的威脅,令大企業消極悲觀,為中小企業創造機會。戰後崛起的中小企業,多數是迎合消費者的需求,當中包括美國士兵的需要。

為恢復經濟活力,日本政府推動戰略優先產業,推行名為「傾斜生產方式」的經濟干涉計劃,將勞動力與原材料分配至主要產業部門。這些部門受政府直接補助,並通過復興金融金庫發放政策誘導貸款。

政策對象部門生產得以提高,但復興金融金庫為貪污受賄提供方便,並帶來通貨膨脹。傾斜生產方式只維持兩年多,但它開創戰後制定最高產業政策的崇拜,令政府與大企業更緊密結合。它也為巨額資金再整合與經濟計劃奠定基礎。

美國人一直認為日本是二流經濟,設想日本未來市場是亞洲國家,而非歐美。但日本決策者並不認為日本是劣質產品生產國。戰時壓力下的重化學工業改進,以及未來推進科學、掌握科技與管理技術,加上高附加值生產,將是未來繁榮的關鍵。

1946年外務省特別諮詢委員會一份報告推想,未來紡織業與其他輕工業生產就會由中國與印度取代,日本只能從事高附加值的勞動密集生產,特別是出口機械與化學產品。官僚將承擔過去財閥的職責,提供貸款,促進中小企業出口競爭力,防範基礎工業受外國控制,並盡可能維持穩定就業。

1948年12日,華盛頓發表安定日本經濟的九項原則,隨後由道奇率領使團到日本實行。在道奇路線下,政府財政補助減少,內閣與國會必須實現盈餘預算,匯率固定以刺激出口,通商產業省成立,反壟斷法放寬,勞動法受到削減。到1950年,道奇路線成功壓抑通貨膨脹,但公共支出減少,失業率上升,消費低迷,小型企業破產增加,不同政治立場的日本人都感到不滿。

6月爆發的朝鮮戰爭帶來轉機,美國特需採購刺激軍需繁榮,讓首相吉田茂形容朝鮮戰爭是「天佑神助」。按估計,1950年6月至1953年底,特需為日本帶來二十三億美元,超過1945至51年美國援助總額,而且是以美元支付。朝鮮戰爭也打亂全球貿易方式,日本是唯一工業技術能力過剩的工業國家,大量購買機械製品訂單湧入。日本也獲得美國商業許可與專利權,也令品質管理方法普及。

戰後日本經濟特質主要就是在道奇路線與軍需景氣下成形。通商產業省與大藏省控制經濟權力,並對大企業與銀行施加影響。銀行與產業關係親密,形成稱為「系列」的商業與製造業集團。到佔領期結束後,官僚構造仍然延續,以守護日本人新的資本主義。

朝鮮戰爭時日本由美國人著手再軍備,顯得並不光明正大。時任首相吉田茂否認正進行再軍備,並反對美國人籌建三十至三十五萬人軍隊的要求,以避免日本需要與美軍在朝鮮共同作戰的風險。

1951年4月,美國總統杜甫宣佈免去麥克阿瑟職務,日本民眾普遍將此事解讀為令人意外的悲劇。佔領期即將結束時,人們缺乏喜悅期待之情。對民眾而言,軍事佔領與從屬獨立並沒有很大差別,自然也沒甚麼好慶賀。1952年4月28日,日本恢復行使主權。

作者總結指,佔領軍未能抑制從戰時繼承的官僚政治影響,並在冷戰佔上風後以「逆流」令官僚政治權威更為集中。最高司令部自上而下的革命既推動了進步變革,也重新強化獨裁統治結構。但相比帝國時代,戰後日本確是極其自由與主張人人平等的國家,人民對軍國主義與戰爭極為謹慎。

佔領期結束後,日本國會可以修改征服者推動的新憲法,但直至實施五十年後的1997年,憲法仍然一字不改。現在「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想背後的體系已經崩潰,戰敗的教訓與遺產,仍然遠未到終結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