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7日 星期六

Banking on Words

看完了Banking on Words,主要論點是2007至08年美國金融體系的失效,是一場語言的失效,其中與衍生產品關係密切。作者指出,衍生產品是當代金融的核心創新,它本質上是與金融資產未來價格有關的合約,利用合約當中的語言力量。衍生產品市場失效,主要是關於承諾無法兌現,這種無法兌現的情況有系統並具傳染特質。

衍生產品合約是對未來不確定價值的語言聲明,由一對共同承諾構成。然而經過重複商品化與貨幣化後,之前的承諾力量經過許多參與者而分散減弱,讓衍生產品實際與理想形式漸行漸遠。在承諾鏈不斷加長後,衍生產品日益脫離背後實際資產的價值,令系列性失效的風險增加。

金錢沒有限制的性質鼓勵所有人擁有無盡渴求,衍生產品則將這種渴求引導至金錢本身可帶來更多金錢的管道,以之前的風險冒更多風險,不論資產價格還是下跌都可以賺錢。這代表在衍生產品市場冒險,是獨立於真實世界商品服務的交易價值。衍生產品的價值建基於未來永遠可作交易,當沒有買家時,衍生產品市場就陷入系統性失效。

作者認為,全球資本主義的巫術儀式,在於絕對地相信市場,認為市場可提供確定性,專注於市場訊息與韻律會得到回報,市場萬能會獎賞滿足其道德需求的選民。其結果是,計算技術遠超管理這些技術的組織與工具能力,專家與民眾對風險的理解更為不同,機率與可能混為一談。自有永有的企業道德用於合理化功利計算,免受更廣泛道德信條影響。賭博、投機與每日交易混為一體。

作者論稱,自1970年代初開始的資本主義金融化,並不是一段恣意冒險的時期,而是在風險工具前所未有地形式化、抽象化、商業化下,「不確定性精神」重新甦醒的時期。在這段期間,金融市場領導並形塑其他市場,金融資本遠超於製造及工業資本,金融政策制定者主宰全球經濟政策,主要經濟危機由風險工具、市場與創意法律及會計工具引發並延長。

近幾十年參與並形塑金融遊戲的人,其根本精神顯現在以其直覺、經驗與當時感官,擊敗過度依靠工具處理風險的對手。他們對風險管理工具是否可靠存疑,不介意對特定市場、經濟甚至國家抱有悲觀預期,抗衡對投資與股票升值的一般意見,並願意對其關於不良資產的悲觀評估大量下注。他們相信自己有能力透過不確定性的運作,成為風險遊戲的贏家,這種信心是他們擁有的「恩典」。

現時市場成為社會自我神聖化的對象,在我們的道德秩序中獲得權威與邏輯優先地位。我們的日常行為與感受已經「金融化」,反映在債務、股票、房貸、攤銷、退休金與保險等事物上。信貸評級將所有特質化為數字。商業新聞氾濫讓我們變成服從的金融主體。機率知識論讓個人不同的元素間失去連結,也沒有考慮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的差異。在當代金融世界中,個體分離成可用於重組獲利的碎片,沒有凝聚社會的可見道德機制。

作者引用Elie Ayache的說法指,在衍生產品市場中,評估價值不是關鍵,定價才是關鍵。衍生產品的核心價值,在於其可以交易的性質。Ayache論稱,衍生產品價格只是隨意表達的數字,不屬於可理解的數字系列。假如這點正確,所有交易員的行動就實際上是創造行為,以明文協議創造出衍生產品價格。在這過程中,他們也創造出整套條件,讓衍生產品市場得以繼續存在。

交易創造出價格,意味著衍生產品真正的風險,在於沒有人願意交易,找不到交易的另一方。衍生產品交易的力量源於明文協議,背後依靠的是各種法律與官僚組織結合,令或有求償權(contingent claim)取得商品交易的歷史地位。每一宗衍生產品交易都是一次韋伯式的魅力事件,回溯地加強市場的合法性。

金融化時代令「獨立個體」(individual)地位受到侵蝕,傾向更為基本層面的社會代理「分離體」(dividual)。金融資本造成的分離化最適合用作掩飾不平等,因為一般公民難以辨認不明的量化形式,各種獲利工具與技術能夠逃離審計、規管與社會控制。 獨立個體變成大量資料搜集、整理、尋找規律與利用的主體,令個體特定層面的特徵,比整個獨立個體本身更為重要。

當代金融運用分離化技術,目的是讓大型機構參與者獲得最大利潤,承受最小風險,其興趣狹窄並以控制為中心,作者稱之為「掠奪式分離」(predatory dividuation)。風險在專業交易員之間不對等地分配,代價則由已被分離化、承擔大部份市場下行風險的行動者承受。

現在主要的勞動形式不是為工資而勞動,而是為產生債務而勞動,主要任務是產生債務以作貨幣化,讓控制貨幣化債務工具的金融企業家獲利。作者由此指出,轉化現在金融資本主義的關鍵,在於為大多數債務生產者,獲取貨幣化債務的工具。挑戰在於讓貨幣化債務的利潤,能夠獲得社會化與民主化。

作者總結指,假如我們開始視自己為由動態互動潛質組成的代理人,即分離體,與世界上許多不同種類代理人有暫時聯繫,我們就能夠在聯繫、集結、組織與推動周圍環境中出現各種新可能,建立新形式的團結。

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Minding the Markets

看完了Minding the Markets,主要論題是金融市場總是創造危險刺激的故事、有問題的精神狀態,以及令現實思考根本受阻的不尋常群體過程。本書以作者對基金經理的訪談為主要分析對象,分析概念框架主要來自精神分析,當中較重要的概念包括︰uncertainty,即根本不可知的未來;phantastic objects,即人們認為非常吸引的對象,認為它能滿足我們最深層的渴望;divided state,特徵為無法連貫的強烈信念,並影響人對現實的觀感,讓意識主動避免並系統地忽視未知的層面;groupfeel,指群體依據不希望與眾不同、沒有完全地認知的強力希望,組織其思想與行動。

作者根據他的訪談,歸納出金融資產三項重要的內在特徵︰首先,金融資產不斷起伏,令它們容易產生對快速回報的興奮,以及對急速損失的憂慮;其次,金融資產是描象的,其價值完全視乎其未來可能的價值,根本地不確定,並受交易員反身性(reflexive)的預期影響。第三,評估交易表現時,不可能分出有多少是技巧,有多少是運氣。這三項特徵及其帶來的不確定性,意味著不可能按教科書所說,以計算風險與機率為金融資產定價。反之,在這種情況下作出決定,基金經理不得不將含糊不整的資訊,套入他們想像的故事當中,受到當時情況與情緒影響。

基金經理總是要在過多選擇中下決定,資訊超載而不確定。理性計算在決定是佔重要部份,但受到經驗現實、個人處理能力與相關資訊是否可得限制。基金經理普遍認為分析員對股票前景的分析帶有偏見、不準備、跟風或不可靠,但他們仍會花費訂閱這些服務,以幫助自己知道其他人在想甚麼。

基金經理總是受到客戶要求影響。有位基金經理舉例,客人買入以較高風險換取回報跑贏大市5%機會的基金,假如結果是跑輸大市5%,客人不會認為這是高風險投資的結果,而是會提走資金離開。為了滿足客戶,他公開基金每日的表現,這會影響他的思考方式。另一位基金經理指,客戶通常較短視,要以好故事說服他們留下。

從先導訪談中,作者找出基金經理面對環境的四項關鍵元素︰一是不確定性的重要,尤其在電子資訊泛濫的時代,資訊既不能全部分析,卻也不足以令決定變得確定;二是買賣股票是建立與結束情緒依附的過程,決定買入股票時會喜愛它,股價不如預期時會覺得受背叛;三是基金經理是社會團體的一員,股價總是受其他人的想法影響,要對抗共識情緒並不容易;四是基金經理以說故事令自己面對的情況合理,以投資策略等故事令自己覺得行為前後一致。

在現實中,基金經理的花紅與未來,都會因即使是很短時期的表現不佳而蒙上陰影。一位受訪基金經理指,雖然「增長」為投資策略的基金應該以三年為投資週期,但實際上基金表現仍是每日受到評估,這帶來壓力並影響情緒。統計數據也證實這種現象,資產經理的流轉率甚高,2007年英國的數字是,一組十人團隊在三年後會有七次人事變動。此外,數據也顯示基金經理持有股票時期偏短,短於基金廣告宣稱的時期。面對這些現實,基金經理很容易陷於自相矛盾的 divided state。

作者從訪談中整理出基金經理決定購買股票時提到的六項特徵︰一,經由出眾的能力或努力看穿真相;二,某公司或行業有極佳的機遇;三,不好的突發事件發生機會有限;四,購買企業的管理層扎實、有能力或已獲證明;五,下決定時已格外管理好情緒;六,購買企業獨佔或有相關力量左右市場。這六類故事讓基金經理相信不確定性有限、風險得以部份減低。認為自己找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異常回報前景,令這些故事更有說服力。

在購買股票後,面對各種新聞消息,最初將企業理想化的想法會持續受到質疑。股價下跌會引起憂慮,急需得到解釋,引起情緒反應。企業管理層相對投資者擁有不對等資訊優勢,可能引發潛在道德風險,令購買股票時的信心相當脆弱。整理每日消息等同於管理每日的情緒衝突。股價停滯的「沈悶」股票,意味著購買股票時,認為這股票前景美好的想法並不正確。最初的興奮感覺減少以至消失,餘下的大部份是擔憂。

基金經理需要面對影響他們決定的制度情境,擔心因為某項投資,或者錯失某次獲利機會而失去顧客。這會令他們非常留意其他同行的行為,並促成groupfeel發展,令基金經理難以採取長期觀點行事。價格波動與不確定,也會令他們難以分辨短期與基本因素改變的分別。基金經理處於與所屬公司及客戶的三方關係之中,受到各種指標評價,以回應客戶的憂慮。這些根本衝突會促成自我保護的從眾行為,卻令市場更為危險不穩。

作者發現,在解釋其投資成功與失敗的例子時,受訪基金經理在兩者的故事敘述之間並沒有很大分別,只是在某情境中有效的故事,在另一情境中失去效用。有五種對不滿意投資的解釋被多次提及,包括1. 基金經理自認部份犯錯;2. 有不能預期或預測的事發生;3. 市場出現預期外的發展;4. 企業管理層能力不足或誤導;5. 其他諮詢者或內部機制犯錯。作者指出,基金經理自認犯錯,是令自己覺得事情受控的方式。這種解釋是為了滿足渴望得到解釋的需要,而不是用於計劃未來。不論錯誤原因在於自己、他人還是不可預測的情況,解釋都是為了抑制基金經理因失敗帶來的疑慮。

作者從訪談得出的核心發現包括︰本質上,金融資產市場交易的是故事,參與者每日追逐phantastic objects;在金融市場,每日有各種關係離合,情緒衝突不斷發生並需要處理,令參與者處於divided state;金融決定在社會或制度設定下發生,金融參與者的主觀經驗與預期,以及對彼此之間的想法,很容易會主導金融決定的群體過程,產生groupfeel。

作者認為,以上述發現為基礎推導的「情緒金融學」(emotional finance),其核心意義在於,假如視未來為本質上不確定,主流均衡模型就不是有用的起點,特別是在理解不穩定上。較有潛質的是代理人基模型(agent-based modelling),以及以理性「行動」、機率因果關係、有限理性為基礎的理性行動理論。

金融管制在創新與節制之間的衝突,源於金融資產未來價值的不確定性無法完全消除。金融管制難以決定應在何時對資產泡沫插手,它既要在面對不確定性下能夠說「不」,也要在說「不」後得到支持。作者認為,要避免泡沫,第一步是對泡沫怎樣發生有足夠認識與良好理論,第二步則是建立制度環境支持市場進行決定時多方面考慮現實。

作者對管制機構提出六項提議︰一,要求金融網絡中重要的環節提供資訊;二,讓資訊更為透明以減少divided state;三,減少對異常回報的渴求,讓大部份一般投資市場走向「沈悶」的投資;四,減少制度性鼓勵賭博投機;五,教育公眾與社群投資面對的根本衝突;六,改變經濟學教育,將投資者面對的現實及其影響納考慮。

對於一般投資者,作者的忠告是好故事相當罕見,要知道自己是否在賭博,真正承受的風險是甚麼。

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

Fragile by Design

看完了Fragile by Design,主題是各國銀行制度的設計怎樣受到政治影響。作者認為,銀行體系長短處是政治討價還價的結果,由社會基本政治建制構成。

只有在銀行冒高風險,以及其資產負債表資本不足以吸收損失時,銀行體行才有可能崩潰。沒有銀行危機、信貸充裕的經濟體是少數。在作者研究的117個經濟體中,只有六個符合這兩項條件。

為何這種情況如此罕見?作者的答案是,銀行體系脆弱與信貸供應不足反映政治建制的構造。在銀行運作中,政府總是面對既有利益衝突。首先,政府既管制銀行又需要以銀行為資金來源。其次,政府代表銀行執行借貸合約,但需要銀行借貸人的政治支持。第三,在銀行資不抵債時,政府負責分配損失,但政府需要銀行的最大債主,即存款人的政治支持。

這表示銀行體系的財產權體制,從來都是政治交易的結果,沒有銀行體系是完全私有制。作者稱這種政治交易為Game of Bank Bargains,政府、銀行家、少數股東、借貸人與存款人都可能參與其中,依據政治建制定下規則,決定誰應納入政府與銀行家的合作關係中,以及開辦銀行、信貸流動與條款、銀行活動與銀行資不抵債時損失如何分配的做法。

由於銀行向存款人借錢再放貸出去,借貸人卻可能無法還款,存款人也有可能立即要求提款導致擠提,營運銀行總是不穩定並帶有風險。解決方法之一是建立緩衝,包括股本資金與現金資產。為吸引外人注資銀行股本,銀行業內人可以自己的財富擔保,由法律保障避免業內人詐騙,又或者實行股東有限責任制,後兩者都只能夠由政府透過法庭與銀行特許權提供。特許權數目稀缺可帶來溢價,讓銀行更能吸引少數股東注資。

銀行特許權突顯出財產權三項根本問題︰一,在特許下,銀行所有財富公開,銀行與政府需要建立機制,防止政府充公銀行財產,或在充公時賠償損失;二,少數股東與存款人需建立機制防止銀行家奪取其股本,或者用銀行資源投資自己的企業。如果要接受這種風險,少數股東與存款人需獲得賠償;三,銀行需建立機制防止借貸人對銀行家、少數股東與存款人借錢不還,或者在需要接受這種風險時得到賠償。為吸引銀行家、少數股東與存款人投資銀行,這些問題都需要解決,當中涉及他們與政府的互動。如前所述,政府在銀行運作總是面對不可避免的利益衝突,令情況更為複雜。

在銀行出現重大損失時,控制政府人士可能會選擇政治上最易推行的做法,令銀行家、少數股東、存款人與借貸者都受益,例如存款保險與銀行重組。這樣做可能會令審慎放款原則受損,損失實際上是由納稅人承擔。制定承受風險與分擔損失的規則不需要納稅人主動同意,這讓銀行業相關團體有很大空間從納稅人中取利。集體政治行動的交易成本高昂,納稅人不易分清拯救銀行方案的利害關係,而且納稅人有時也是存款人,都讓納稅人反對由他們支付銀行損失較為困難。

作者提到Game of Bank Bargains四項特徵︰一,控制政府者、銀行家、少數股東、存款人與借貸者可以形成的聯盟組合有限,政府與一組人聯盟,就可能要對另一組人投機取巧;二,專制與民主政權形成的聯盟形式很可能不同。專制政府無法對其他人信服地保證財產不會充公,借貸人也不能通過選票影響政府,以要求信貸供應增加;三,從專制轉型至民主政府並不會自動重整銀行體系以增加信貸供應,三項財產權問題需由制度解決,建立像有效率法庭、可信警察與準確財產及商業登記等建制都需要時間;四,由於有各種可能的聯盟方式,聯盟對銀行業組織方式的影響並非中性。民主可以產生損害銀行穩定與信貸供應的聯盟,專制也可以產生銀行體系穩定的聯盟,有時甚至連政府都不存在,在混亂中銀行無法生存。

在絕對專制下,專制者無法保證銀行資產不會遭充公,私人個體不大可能創立銀行、投資銀行股票或在銀行存款,結果造成貧窮困局。銀行體系未能實際存在,信貸不足令經濟增長緩慢,政府沒有私人信貸來源支持開支,有強烈誘因充公私有財產。

專制者未至於可以個人獨斷,但穩坐支配地位時,他需要建立同盟網絡以掌握權力,當中重要一環就是銀行家。在中央集權的專制中,專制者通常會限制銀行特許數目,減少競爭,讓銀行家分享特殊利益,銀行家則以向政府提供貸款為回報。少數股東知道銀行家有誘因將銀行資源導向銀行家擁有企業,並可能會欠債不還,在政府支撐下掠奪少數股東財產,因而會要求額外補償以抵銷這種風險。

在這些條件下,銀行競爭有限,政治聯盟由專制者、少數股東與銀行家組成。專制者得到收入來源,少數股東得到額外回報,銀行家既得到額外回報,又擁有銀行向自己企業貸款的特權。這種裙帶銀行體系傾向不穩,原因包括專制者的權威與自由裁量權缺乏限制,在急需財政來源時可能會掠奪銀行。此外,銀行家傾向放款給自己的企業,在經濟不佳時他們可能會違約,犧牲銀行以保住自己。

缺乏集權的專制者更為依賴富有寡頭,較有可能以通脹稅為財政收入來源。政府增加貨幣數量以應付開支,造成通貨膨脹,令現金資產價格下跌,本質上就是向擁有現金的人徵稅。這種做法的好處是,納稅人可能根本察覺不到自己被徵稅,專制者甚至可以用增加的貨幣支持福利計劃,在向窮人徵稅同時,扮演協助窮人的角色。銀行透過不支付利息的支票戶口,也能從通脹中分享利益。

通脹稅的問題包括︰一,高通脹令市場更難運作,傾向阻礙經濟成長;二,高通脹也會導致公眾減少擁有貨幣與存款,令可供銀行放款給企業與家庭的資金減少;三,當政府支出急劇上升時,有誘因為了增加通脹稅收入而提高儲款準備金要求,這可能會完全侵蝕銀行存款基礎,令銀行信貸減少甚至破產。

當專制者面對更為割據一方的地方寡頭時,地方寡頭通常更偏向自己控制銀行,令銀行體系即使存在也是服務地區需要。結果是類似中世紀時代的零碎銀行體系,只有當地寡頭才能獲得地區銀行信貸。

相對於專制政權,民主的差異在於︰一,財產充公的機會較少;二,向銀行借貸者不再處於被動,他們可以投票支持給他們更多信貸的政客;三,通脹稅較為罕見,因為這會得罪選民,讓他們轉投承諾向富人徵稅的政客。

作者提出自由派(liberal)與民粹(populist)這兩種民主哲學有重要差異,對Game of Bank Bargains的策略與後果影響深遠。自由派認為投票本身沒有道德意義,民主需要其他輔助建制防止暴政,包括民主多數的暴政,自由(freedom)就是指沒有暴政。民粹則認為多數意志本身就是神聖及必然正確的,建制是用於限制官員濫權,政府的任務是執行人民意志。

在自由派民主中,政府較難充公財產,選民可以投票除去貪污官員,建立裙帶銀行體系的誘因減少,也較為困難。選民可以投向承諾開放銀行體系、增加競爭的候選人,令信貸成本減少,供應增加,傾向形成有效與穩定的銀行體系。

在民粹民主中,政府或許不至於直接充公銀行財產,但在選民要求大量增加信貸供應、改善信貸條款,並在無力償還時免除債務時,政府有強烈誘因讓借貸人掠奪銀行。另一種做法是由政府提供大量福利與就業保障。當這樣做不可行時,銀行可能加入民粹行列支持債務寬免,並以政府拯救銀行及提供存款保障為交換,甚至與民粹者訂立利益協議,為民粹者提供特定貸款,以換取他們支持限制銀行競爭。

特許銀行的發展由兩項重要需要帶動,一是為距離日漸遙遠的貿易出資,二是資助更為血腥與漫長的戰爭。前者專注於貿易的特許銀行推動跨銀行匯票結算,後者則是為政府籌措資金的特許銀行,例如英倫銀行,一開始是處理政府債務的機構,並不參與中央結算。不論何者,在特許銀行已成為現代國家基本建制後,出現另一項重要創新︰法定貨幣。

十九至二十世紀,貿易更為頻繁,戰爭及其他政治開支劇增,統治者學會以銀行聯合其他有助政治秩序團體的利益。例如將銀行信貸給予政治同盟的企業,資助有關鍵政治地位的行業,平順商業週期以控制失業,補貼各種政治工程等。到二十世紀末,中央銀行已成為貨幣政策的管理人,各種有特定目標的金融機構也陸續出現,以籠絡政治盟友。

1708年法案讓英倫銀行成為唯一有限責任合股銀行,其他銀行只能以合夥形式存在。創立英倫銀行令國王借貸成本減少,原因包括︰一,英倫銀行由國會控制,違約風險比國王低;二,政府欠英倫銀行的是長期債,政府可以長期債重組短期債,而且本金不用分期償還。只要英倫銀行特許繼續延期,政府就不需償還本金;三,英倫銀行擁有的特權是無形資產,減低其籌資成本;四,英倫銀行股票是同質、永久並可交易的金融工具,擁有更大流動性,從而減少不確定與利息支出。

由於英倫銀行成立目的是為政府籌措資金,而不是鼓勵工業發展,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早期英倫銀行對工業融資的貢獻非常有限,甚至可能有負面影響。1793至1815年拿破崙戰爭令英國政治支出再度攀升,政府暫停銀行鈔票可兌換黃金與硬幣的保證,變相是開徵通脹稅。

在選舉權日漸普及下,英國銀行體系經歷四階段轉變︰十九世紀初英倫銀行不再是唯一的特許銀行;1870年代銀行體系穩定,信貸走向私有部門;二十世紀前半政府支出增加限制了信貸供給;1970年代銀行法規放寬,金融服務大幅增長。

1826年,地區銀行法案鼓勵英倫銀行在倫敦以外開設分行,銀行特許獨佔結束。1833年,合股銀行在倫敦的禁令取消,銀行利息上限全面撤除。英倫銀行鈔票成為法定貨幣,以鼓勵英倫銀行在危機時向其他銀行提供流動性。

1858年,對道德危機的顧慮令英倫銀行宣報在榮景時對貼現較為嚴緊,在危機時則會較多篩選。就結果而言,這項政策幫助穩定英國銀行體系,結束之前四十年的興衰循環,直至2007年前不再出現之前的嚴重銀行危機。

由1826到1862年,特許銀行的數目與規模增加,比之前的地區銀行更為穩定,成為市場流動性的主要來源,也減少結算票據貼現的需要。英倫銀行開創與英國金融體系其他銀行共同分擔風險的做法,例如帶頭讓其他倫敦銀行出資建立共同保險資金。英倫銀行的做法確保自己處於優先債權人位置,減少中央銀行協助銀行體系其他成員出現的道德危機問題。

踏入二十世紀,維持軍事力量的需要上升,同時選舉權擴大,讓英國銀行體系逐漸變成為戰爭籌資的機制,體系更為寡頭,在數十年間無法為私有經濟提供足夠信貸。私有部門競爭與信貸受限,以壓低政府支出與公債利息。銀行以寡頭方式運作,為政府債券定價。

二戰結束後,政治議題以重分配稅制、福利轉移與國有化工業為焦點。英國私營銀行在這段時期增長有限,反映戰後政府以高水平與赤字支持創造就業的政治壓力,以及遵從布列敦森林體系下固定匯率的宏觀經濟環境。由於不可能同時維持擴張貨幣政策、固定匯率與自由資本市場三者,英國政府最終在1967年決定讓英鎊貶值。

政府嚴格控制銀行體系的做法受到三方面批評︰一是私有部門信貸短缺讓企業無法投資有利項目,二是嚴格控制造成銀行寡頭,這種政府主導獨佔不符合公眾利益,三是相比傳統貨幣政策,信貸管制在平順商業週期波動上有許多缺陷,如透明度不足。

1986年10月戴卓爾推行大幅金融改革,其急劇過程被稱為「大爆炸」(the Big Bang)。政府批准並鼓勵商業銀行、投資銀行與外匯交易為一體的綜合銀行營運。銀行放款相對GDP比例從1985年45%升至1989年100%。

2007至09年英國發生嚴重銀行危機,對英國銀行的未來帶來疑問。英國銀行僱用大量員工,可能令它擁有特殊政治權力,向政府索取更多資助。另一方面,英國金融部門相對經濟的規模龐大,英國不可能以大量納稅人資源重複救助銀行。

美國由獨立戰爭直至十九世紀由菁英聯盟主導,從1810年代起至1980年代政治體系則由小型單一銀行與農業民粹主義者同盟控制,1980年代儲貸銀行危機後,擁有全國分行網絡的大型銀行1990年代在美國史上首次出現。

在英國殖民時代,美州十三殖民地受敵意鄰居圍繞、土地充裕、以煙草、玉米與小麥這些可在小規模單位生產的作物為主。英屬美洲社會由小規模武裝農民組成,農民權益得到重視。獨立戰爭激起農民的政治熱情,到1800年,農業民粹主義者已獲得重要政治地位。

與農業民粹主義連繫的政治家對美國銀行政策有重要影響。他們對大城市商業與商人深為懷疑,反對銀行建立分行,並因此與小型銀行家形成聯盟。憲法並未對銀行規管置詞,也讓農業民粹主義者與小型銀行家不需要贏得全國的法律挑戰,只需在遠為容易的地區層面取勝。

美國憲法規定州政府不能發行鈔票,但沒有規定州如何批出銀行特許權,這讓州政府有強烈財政誘因盡量提高銀行特許權的價值,包括自己成為銀行大股東、限行銀行特許數目、以特許威脅銀行等。由於州政府不會在其他州的銀行獲得經濟利益,受利害關係影響州政府禁止跨州運作的銀行。

十九世紀選舉權擴大,州內與州份之間的政治競爭增加,限制銀行特許的因素減弱,銀行特許數目開始快速增長,但仍對特許人與銀行開設分行有所限制。1837年恐慌引起的反應帶來「自由銀行時代」。自由銀行不准開設分行,讓它們難以擴展至人口稀疏的地區,較致力於進佔地區的壟斷市場。

與北部不同,1837年後美國南部州份容許銀行在州內開設分行,原因在於南部主要財富是較易調配的奴隸,而不是固定的土地,因而較少從固定地區銀行中受惠。而且南部州份政治權力集中在大地主手中,白人小農民處於相對政治劣勢,要求單元銀行的聲勢也較薄弱。對出口農作物的南部而言,分行銀行也較易進行跨銀行交易,更方便棉花作物在廣泛地區流動。

美國內戰導致美國政府首次發行可用於公共及私人債務的法定貨幣,並讓全國政府再次介入銀行特許事務。1863年國家銀行法案規定,銀行鈔票需要全數由政府債券支持,並透過稅率差異吸引銀行取得聯邦銀行特許。

由單元銀行組成的零散銀行體系在十九世紀末仍然存在。在1873至1907年間美國出現五次重要銀行危機,每次都是在商業週期下跌時引起恐慌。這反映出美國單元銀行體系三項重要弱點︰風險沒有分散、銀行儲備易受紐約證券市場影響,以及銀行陷入流動性危機時難以互相合作。

1907年危機引發銀行家與政府討論美國銀行危機持續的問題,提出建立聯邦儲備體系減少流動性風險,卻沒有解決銀行體系結構零散的問題。1920年代銀行發生破產潮,大眾對單元銀行的支持開始消失。銀行分行數目增加,同時銀行之間互相整合,令銀行數目下跌。在經濟大蕭條後,1930年初州政府進一步放寬設立分行的限制。

1933年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成立,作者認為,FDIC是單元銀行政治遊說的產物,FDIC成立時,1932至33年的銀行危機早已結束。存款保險納入Glass–Steagall法案,只是為了爭取眾議院銀行委員會主席,民粹主義眾議員Henry Steagall的支持。

FDIC成立後,民眾對州政府解除分行限制的壓力減少,而由於存款利息受Glass–Steagall法案限制,存款人沒有誘因從單元銀行轉到分行銀行。1930年代還包括禁止給予活期存款利息,以及為農民與業主信貸提供補助。

作者提出,這些措施確實產生穩定的銀行體系,並持續多年,但它們只在政府限制赤字並穩定通脹時有效。當1960年代美國政府赤字增加,通脹急升,銀行又因為可提供利率受規限而流程存款,單元銀行體系就不能維持。

自1970年代起,美國銀行市場受五種動力推動而加劇競爭︰一,城市人口相對郊區人口增加;二,電腦與自動櫃員機等科技發展;三,通脹急升與銀行利息受法律限制,令存款人轉向「影子銀行體系」;四,美國銀行逐漸失去全球市場份額,令放鬆銀行規管的支持增加;五,1980年代銀行困境潮掀起支持銀行整合的政治運動。1994年,國會終於立法全面容許銀行跨州設立分行,單元銀行時代正式告終。

只有在兩項條件都成立下,2006年美國次按危機令銀行體系崩潰才會發生︰一是銀行在貸款與其他投資過度冒險,二是銀行資本不足以吸收風險造成的損失。作者指,這兩種情況都是政治交易的結果,在這宗交易核心的成員是巨型銀行,以及推動向窮人貸出風險房貸的運動團體,例如ACORN。

1977年社區再投資法案(CRA)原意是確保銀行為地區社群服務,但在1990年代,它卻成為銀行併購潮的重心。銀行併購時需要滿足「良好公民」條件,符合CRA評級,為此銀行需要運動團體為其在聽證會上背書。銀行與運動團體合作建立貸款計劃,運動團體以此為工具與打算合併的銀行談判,左右銀行貸款的群組對象。

銀行不希望過度投入較高風險的次級房貸,運動團體因而說服國會成立政府資助機構(GSEs),如房利美及房地美,重購低收入群組的房貸。由於GSEs願意購買高風險的房貸,整個信貸風險市場的標準改寫,信貸供應增加,連中等收入家庭也可以提高槓桿比率購買更大的房屋。

到2006年,美國房貸市場新增次級與Alt-A房貸已佔總數34%,數目達一萬億美元。許多高風險房貸都是可調整利率房貸(ARMs),甚至有部份初期還款額低於利息,令風險進一步提高。房貸相對GDP比率由1996年54%,升至2006年89%。只要房價稍為下跌,失業率增加,或者利率輕微上升,許多借貸者都會無力償還。

作者指2007年次按危機不只是出自脆弱的房貸承銷標準,監管當局也沒有要求銀行與GSEs維持高資本比率以吸收可能損失。這兩種情況都是出自同一政治考慮,即推動自置物業者數目上升,因而放棄謹慎的規管原則。銀行與GSEs規模越大,得到的補貼越多。

監管規則造成套利行為,令房貸抵押證券(MBSs)更為流行。監管當局令情況更為惡劣,他們實際上將監管工作外判給私人企業,也就是評級機構,而這些評級機構在證券化市場中有利益衝突,傾向低估風險。聯儲局在2002至05年實施超寬鬆貨幣政策,提供誘因令購屋者更為冒險。

在危機發生後,作者指監管當局行動緩慢。從2007年春天至2008年9月崩潰期間,部份大型美國金融機構資本市值對賬面值比例一直下跌,監管當局只是袖手旁觀。聯儲局為了自身在財政政策上的自主權,特別不願意與國會有衝突,最好還是暫時視而不見。

對於為何不是所有銀行都在次按危機後陷入困境,有證據指這與銀行的特許權價值——即其管理團隊建立可靠客戶關係,令銀行擁有穩固與有利投資機會的能力——與銀行在次按危機是否最受波及有關。特許權價值較高者在危機前傾向保守,受危機影響最深者特許權價值則較低,也較願意承擔風險。

危機過後仍有待處理的問題包括︰銀行必須更謹慎管理風險,持有更多資本,更為有序地承受損失;政府房貸政策必須改革;防止大型金融機構大到不能倒。如果要說對美國次按的描述帶來甚麼教訓,教訓就是不要期望政客或監管當局,會用心防止下次銀行危機。

作者指加拿大銀行體系穩定,政府很少介入保護銀行負債或拯救銀行,而且在各方面都比美國表現更佳。作者認為,最主要因素是英國決心並成功維持加拿大的單一殖民地狀態。為防止法語地區魁北克控制加拿大內陸經濟發展,加拿大聯邦中央政府獨佔經濟政策制定與銀行特許發行權,省政府不能建立地區銀行,令反全國銀行聯盟缺乏核心。

十八世紀的加拿大在語言、文化與社會團體上分裂。內陸地區要接觸外部市場,需要依靠跨越其他省份的運輸。地理上接近美國,也可能令蒙特利爾以西英語區投向或至少支持美國。除非英國確實控制魁北克,否則法語居民可以此阻礙整個加拿大的商業發展,並鼓勵美國對加拿大的投機主義。

1867年英屬北美法令規定加拿大為自治領,並確立加拿大的政治體制。法語居民權力受限制,在人口與控制省份方面成為少數。國會分為上下議院,其中下議院選舉採用簡單多數制,傾向產生爭取中間選民的兩黨政治。下議院通過的法律可由通常是英總督終身委任成員的上議院否決。

政治權力集中在中央政府,由於政治聯盟遊說需要在全國層面展開,大型銀行擁有眾多分行的體系並未受到嚴重挑戰。加拿大的地理也意味商人強烈傾向大型銀行,因為各地自然資源分散,而加拿大商人的主要目標是將原料輸向英國,全國銀行更有利於國際與地區匯票長距離交易。

由於開設分行沒有限制,政府又沒有提供存款保障,銀行有強烈理由整合。面對銀行資不抵債時,加拿大銀行體系大致以市場為本機制處理。如果銀行規模較大,可能威脅整個體系,蒙特利爾銀行會協調其他銀行回應,有可能會直接接管發生危機的銀行。加拿大政府有時也會向銀行體系提供額外支持,修改主權鈔票規則,以提供緊急流動性。

作者指加拿大銀行體系受民粹主義挑戰較小的原因,是農業區接觸銀行服務的途徑很多,而且加拿大政治體制令改變銀行基本規則較難,既要得到全國規模的下議院支持,又要上議院批准。

在大蕭條時期,經濟急劇收縮,但沒有加拿大銀行倒閉。民粹主義聲音因經濟不佳而增強,特別是西部。為回應這種聲音,政府組織委員會研究,在1935年接納委員會建議,成立加拿大銀行,1938年加拿大銀行變為政府擁有,1944年獨佔鈔票發行權。但除此之外,加拿大銀行體系在大蕭條後並未有很大改變。

在二戰前後,加拿大更為工業化與城市化,小型製造商與城市居民要求銀行更切合他們的需求。為滿足房地產借貸需求,政府不是透過銀行,而是透過1944年改寫國家房屋法案,翌年成立中央房貸與房屋公司(CMHC),提供政府保證鼓勵企業向業主、建築商與發展商借貸。

到1960年代,這些非銀行中介控制資產為金融機構總數三成以上。銀行開始反對這些「類銀行」,1954年CMHC退出與類銀行的共同放款,改為提供房貸保險與直接資助房屋建造,銀行也可以參與CMHC的保險計劃。1967年,銀行法案再次修訂,特許銀行許多限制撤銷,包括貸款利率上限與限制進入常規房貸市場。類銀行則得到政府20000元存款保障。

隨後改革陸續撤銷對銀行的其他限制。到1992年,銀行有能力收購與他們競爭的類銀行,變成大型金融複合體。1997年外國銀行可以自行設立分行,但是受各種限制。加拿大第一類的大型銀行仍不能受外國銀行收購。

作者認為加拿大銀行與政治體系非常成功令銀行穩定、信貸充足與致力保持金融服務的競爭,並重申加拿大有效的規管體系不是獨立出現,而是來自加拿大的Game of Bank Bargains,因此並不容易複製至其他地方。

專制政治體行的銀行結構與表現有數項原則,首先,沒有穩定政府時,銀行體系不會出現;其次,集權威權政府可輕易剝削其銀行體系,傾向令銀行體系規模小於民主政體;第三,威權政府與銀行家可以建立尋租聯盟,令兩者利益一致。

墨西哥是研究政治制度與銀行體系關係的自然實驗例子。自1821年獨立直至1876年,墨西哥政治體制混亂,銀行體系無從說起。波費里奧·迪亞斯將軍結束軍閥時期,他發現利用外國貿易與投資賺取的利益,可以用於整合政治對手的誘因,建立穩定的威權體系。在1877年至1911年「波費里奧和平」時期,迪亞斯建立銀行體系以大量信貸給政府,銀行體系的競爭受到限制,銀行家、銀行股東、政府與政府成員及其家人從中獲得經濟租。大部份處於這聯盟外的墨西哥人,則沒有政治聲音、沒有信貸,只有有限的經濟流動機會。

1910年,一般民眾與聯盟外的菁英發起叛亂推翻迪亞斯,將迪亞斯放逐至法國。隨後革命勝利者互相鬥爭,由1911至1928年墨西哥受內戰、叛亂、軍事政變與政治暗殺而四分五裂。銀行體系很快瓦解,每一方人馬都榨取銀行以資助自己的軍事活動。

1929年,血腥衝突後生還的軍閥組成政黨以消除分歧,政治穩定重新建立。新的國家革命黨(PNR)並不是典型政黨,它不是由候選人名單組成的政治平台,而是軍閥、政治大老與腐敗勞工領袖討價還價的平台。由單一政黨內定選舉的做法制度化,PNR 最後改名為體制革命黨(PRI),有效壟斷權力直至1990年代後期。

由於PRI掌控幾乎全部政治權力,投資者擔心政府會充公銀行,不敢為銀行體系提供資本。然而,PR需要銀行體系提供資金,保障工會勞工的就業,補貼大型工業部門以維持統治。政府因而建立複雜的發展銀行體系擔當次級放款者,回購商業銀行通過特別計劃進行的貸款,這些特別計劃用於提供信貸給PRI認為重要的行業部門。在此體系中,商業銀行的銀行家、股東與存戶都得到政府保障風險,代價由納稅人承擔。

自1960年代起,墨西哥政府的財政赤字不斷上升。PRI政府不願為加稅而得罪銀行與工業家,也沒有開徵資本稅。為應付赤字,政府指示中央銀行增加貨幣供應,一如預期引起通脹升溫。與此同時,政府大幅提升銀行準備金要求,以確保通脹稅收益絕大部份歸於政府。銀行也受存款利率上限規管,被逼提供低於通脹的存款利息,令存款人從銀行體系抽走資金。

1982年初,油價崩跌,墨西哥面對外債問題,披索貶值。總統洛佩斯·波蒂略在9月1 日充公所有銀行,並以價值成疑的政府債券補償。之後七年,墨西哥銀行過半貸款都是放貸給政府,僅餘的私營部門貸款也用於政治分贓,企業與家庭嚴重缺乏信貸。

1988年,卡洛斯·沙利納斯總統上任,計劃出售國營企業以應付財政與政治挑戰。銀行私有化在18個月內完成,政府獲得三倍於銀行帳面價值的收入。銀行家願意冒再被充公的風險購買銀行,原因是交易中大部份費用都不是出自自己口袋,而是借貸得來,部份甚至是來自即將收購的銀行。由於銀行家與少數股東自己付出的資本很少,他們缺乏誘因審慎放貸。至於存款人,由於存款由政府無上限擔保,他們只需要選擇最高利息的銀行,無需考慮銀行貸款組合的風險。唯一要以自己錢冒險的,就是在整場交易中沒有代表的納稅人。

墨西哥銀行家獲得參與「公我贏,字你輸」賭博的牌照,讓銀行信貸急速增長,從1991年至1994年增加一倍。房貸增長速度更快,變成原本的三倍,而且許多未能還款的房貸並未計算在內。這種貸款增長比存款增長速度更快,差距則以特別是來國外銀行、以外幣計價的銀行拆借融資,造成匯價風險。

1994年末,投資者認為墨西哥政府無力維持披索定價過高的固定匯率,披索匯價在12月開始下滑。墨西哥中央銀行試圖加息以阻止披索貶值,令房貸年利率在1995年3月達74%。結果,披索並未停止貶值,短時期內價值減少近半。以美元計價借債的企業無法還債,銀行也嚴重資不抵債。政府拯救銀行,最終令墨西哥納稅人負上約等於GDP 15%的代價。

1997年,墨西哥銀行體系千瘡百孔,PRI的統治聲望下滑。面對PRI的困境,1997年總統埃內斯托·柴迪洛決定容許外國人擁有墨西哥銀行。至2003年,外國銀行已擁有墨西哥總銀行資產超過八成,並在其後一直維持相當水平。

與外國銀行家成為盟友後,政府為打壓內線貸款,政府規定銀行需要公開帳目,也不准在員工福利計劃外放款給銀行僱員,向與銀行有關連組織的放款則設有上限。銀行資本要求提高,也需要按投資組合風險建立最低準備金。會計準則更改為更接近公認標準。存款保障設上限,範圍只包括銀行存款。

隨後一項研究指,民主政府與大型外國銀行的聯盟,令墨西哥銀行比1970年代資本更為充足,更有能力獲利,而銀行體系整體則比自1910年代任何時刻更穩定。外國銀行並未收取更大利率差,也沒有比現時墨西哥銀行提供更少信貸。研究指外資銀行的分別,是對篩選借貸人更為謹慎,估計墨西哥銀行被外國銀行收購後,貸款壞帳比率下跌6.5個百分比。

作者指,墨西哥銀行體系信貸不足的問題仍然存在,其解決需要建立容許以房地產為抵押品,並容許銀行較易收回這項抵押品的制度。但是這些制度不會憑空出現,需要公共與私人投資在有效率法院、誠實的警察與準確的房地產登記。

在巴西,人力資本分佈極不平均,只有少數精英幾乎擁有所有可課稅的事物。面對如此不平等,政府只能在三種同樣不理想的選項中選擇︰一是不向任何人課稅,政府持續財困貧弱;二是以通脹向窮人課稅,令政府不受歡迎;三是向富人課稅,而面對被立即推翻的風險。巴西政府只有在與其他群體組成聯盟才能統治,盟友有時是富人,有時是窮人,視乎不時發生的根本權力轉移而定。

在1808年至1889年巴西君主制時期,首二十年政府以通脹課稅,以資助一連串絕對君主。種糖主與商人菁英感到不滿,1831年逼使君主讓位給其年幼兒子。從1831至1889年,巴西政府極為衰弱,真正權力掌握在地方寡頭與商人手中。在此期間,政府無法以銀行體系徵收通脹稅,銀行也未能為私營部門提供多少信貸。

巴西的Game of Bank Bargains有兩項影響廣泛、形塑經濟及政治制度的初始條件。一是巴西是國家龐大,地理特徵不利於建立跨區市場或政治中央集權。在殖民與後殖民歷史,巴西更像是各個利通當地自由資源的獨立定居地集合,各地彼此孤立。巴西的地理位置也處於地緣紛爭之外,不需要大規模動員,缺乏推動擴大選舉權的壓力。

另一初始條件是巴西土壤與氣候極適宜種植甘蔗,自十六世紀就是世界主要製糖地。甘蔗需要在收割後12小時內處理,以及製糖明顯的規模經濟效應,令收穫與製糖過程需要仔細協調。加上收割甘蔗的工作非常艱辛,讓甘蔗更常種植於擁有奴隸工人的大型種植園內。結果是巴西成為新世界最典型的奴隸社會。即使在製糖業衰落後,巴西仍然是世界上最不平等國家之一。

巴西地方寡頭成功拖延自1826年起內外的廢奴訴求,直至1888奴隸才完全廢止。巴西菁英也在十九世紀中期設法妨礙勞工市場轉型為競爭市場,1850年立法排除土地自由擁有。憲法也在1824年與1881年兩度提高選舉權門檻,旨在限制菁英以外的選舉權。

在銀行制度上,十九世紀中期的巴西政府力圖限制銀行數目,盡量減少競爭,以提高銀行股票回報率,讓在銀行董事會任職的政治家獲益。內閣可以大筆一揮徵用銀行資本,令新成立銀行數目有限。

有限的銀行體系帶來兩項缺點︰經濟增長速度不足,以及中央政府持續衰弱。國王開徵通脹稅受菁英阻撓,受國會反對不能向收入、財富與消費課稅,向外借債能力也受稅基不足、還款能力成疑而有限。

1889年11月15日,軍事政府推翻君主制。取代君主制的舊共和國並不算民主,之後則是各壽命不一的類民主政府。在這段時期,巴西銀行再次用作課徵通脹稅的工具。開徵通脹稅必須為存款利率設上限,但存款會因而減少,令私人信貸減少。1964年,軍隊發動政變,實行軍事獨裁,但隨後通脹幅度進一步上升。到1980年代末, 持續加速的通脹極不受歡迎,促成軍事政府倒台與民主崛起。

自1988年民主化後,巴西的Game of Bank Bargains圍繞著創造就業給政治關鍵選民。選民偏好結束通脹的候選人,讓民選巴西總統推動私有化州政府控制銀行,以避免這些銀行用來資助州政府赤字,引起通貨膨脹,並需要聯邦政府不時拯救。選民也期望收入與機會重分配,讓巴西政府不得不走在民粹的邊緣,卻又不能過度運用政府預算重分配,令財富外移。故此,許多重分配以國有銀行按就業機會分配信貸形式進行,令私人投資可獲的信貸受限。

作者指,未來巴西銀行業有許多樂觀跡象。然而,這不代表巴西銀行業未來一定美好,新制度安排未受過經濟衝擊考驗,而巴西政府透過國營銀行補助信貸,也可能會發展成像美國那樣的銀行危機。

作者參照本書個案與不同跨國統計研究,得出以下三項教訓︰一是在其他條件相同下,民主比專制較有利於銀行信貸的廣泛分配;二是其他條件相同下,擁有自由派制度的民主政體,會令銀行家與民粹主義者較難組成聯盟,更有利於銀行信貸廣泛分配,以及避免銀行危機發生;三是政府安全網傾向令銀行體系不穩,安全網不是出於經濟效率,而是政治談判的結果。

作者指出,現時主流的銀行危機理論,視銀行危機為在所有時間地點都共通的現象。但本書則展示,銀行危機不是隨時間與國家發生的定期事件,因此不是銀行普遍經濟特徵的結果,而是這些特徵與特定政治環境結合而成。

銀行危機共通理論著重三項層面︰銀行結構、銀行間的連結以及人類天性。作者認為,這三項層面並不是銀行危機發生的足夠條件。流動性風險、銀行間連結與資產泡沫是否造成危機,決定的是政治因素。政府多大程度為銀行提供安全網與推行審慎規管,是由政治人物決定,而這些政治人物通常是以盡量擴大其短期政治利益為動力,而不是長遠而言對社會是否有益。

作者總結指,社會並沒有選擇其銀行體系,而是獲得其政治制度與主導政治聯盟允許的銀行體系。在威權體制下只談銀行改革或許只是徒勞,最有效的改革可能是轉型為民主政體。即使在民主社會,改革也需要面對已掌控銀行的政治聯盟反對。危機可能會動員選民要求改變,但權力既得利益者也會趁危機加強其權力。

只有好的意念並不足夠,關鍵是民眾持續支持好的意念。難處在於銀行規管非常複雜,連專家也有各種不同意見,媒體記者專業知識不足且帶有偏見。這不代表銀行規管改革毫無希望,但推動者既需要認清政治權力如何分配,可能也要有點非理性的堅持。

2018年10月1日 星期一

擁抱戰敗

看完了《擁抱戰敗》,主題是二戰戰敗後在美軍佔領時期的日本。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後,兩星期間日本政府致力燒毀內部文件以掩飾罪行,特別是要設法維護「國體」,即保住昭和天皇皇位。

美國完全主導同盟國佔領日本時期的政策,在日本推行由上而下的革命,麥克阿瑟如同新的天皇。麥克阿瑟將民主主義變成基本理念,也制定日本放棄戰爭的方針。

日本人在戰時已經處於緊張壓力,在天皇終戰詔書後即時反應是震驚麻木,接著則是疲憊與絕望的虛脫狀態。物資匱乏,糧食早已不足,生活必須依靠黑市。心理上日本人同樣感到虛脫,戰爭期間政府一直濫用權力,戰敗後戰時犧牲又變得沒有意義。新聞界廣為報導酗酒、吸毒與犯罪,孩童遊戲模仿黑市、妓女拉客與左翼示威。

通貨膨脹加劇,戰時軍用物資被人侵吞,日本人為維持同盟國佔領的費用龐大,都產生物質與心理上的影響。在這種狀態下,許多日本人出現受害者意識,認為自己是戰爭最大的受害者,對昔日帝國軍隊在外地施暴不太關心,對進步改革也缺乏熱情。

戰敗後邊緣群體帶來與眾不同的次文化,分別來自稱為「潘潘」、專門接待佔領軍士兵的妓女;以物欲與弱肉強食為規範的黑市;以及以縱欲、醉酒、低俗雜誌為代表的粕取文化。三者表現出以生命力、本能與色情驅使人們擺脫虛脫狀態,挑戰舊價值的觀念。

從戰爭用語轉換為和平用語,反映出整個社會從戰爭轉向和平的混亂過程一部份。戰時口號以舊瓶新酒方式出現。對「新」的崇拜與過去並無不同,但新的定義則已經改變。各種過往的語言與歷史,協助民眾投身於「新」日本的前景。

言論在戰時遭嚴重壓制,戰後日本人對言論大為饑渴。即使戰後存在審查制度與物資匱乏,出版業仍是最初復興的商業領域之一。各種戰時雜誌改名重新登場,雜誌種類、報紙發行量與出版書籍大幅上升。

英語會話小冊子成為戰後最初的暢銷書,之後則是普世與嚴肅的作品,反映大眾關注思考人性與社會責任,女性作家也出現在暢銷書排行榜上。隨著佔領當局對出版戰爭資料的限制放寬,原子彈爆炸倖存者永井隆的著作也成為暢銷書。

到1950年間,戰時死亡的日本大學生遺書集《聽,海神之聲》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作者指,此書將一種十分接近軍國主義者虛構的犧牲形象變成不朽。人們用這些精英年輕人為哀悼對象,沒有非日本人的受害者在場,以逃避過去並向新的目標邁進。

麥克阿瑟從不與日本人交際。東京市中心盟軍司令部等同於日本政府之上的政府,推動政府、經濟、社會與文化政策。雖然理論上司令部的中層人員對日本官員沒有命令權,但其提議與勸告仍得到有效執行。這種「行政指導」模式成為佔領結束後日本官僚的作風。

佔領當局直接干涉教育與日常文化,派提供民間的美式教育,審查教科書,影響大眾媒體,審查媒體內容並主動發佈宣傳。佔領軍部隊構成特權集團,在東京中心組成「小美國」,而且明確實行種族隔離政策。所有與佔領軍的交際,幾乎都是以征服者的語言界定。

麥克阿瑟的助手們擁有極大權力。公眾媒體不能對最高司令部提出政策異議、對同盟國進行負面報導,也不能提到自己受到上述限制。佔領軍襲擊與強姦的事件時有發生。征服者鼓吹民主,卻依仗命令行事;他們擁護平等,卻自己成為特權階級。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交流,充斥著白人至上主義氣息。

戰時美國將日本人宣傳為野蠻人或瘋子,狂熱盲從的「猿人」。但在計劃對日實行民主化與非軍事化後,軍方宣傳就轉為鼓吹,日本人的可怕行為,都是「軍閥」教導所致。美國人的使命,就是讓日本人認識「真理」,以建設而和平的方式生活。

美國政府的「舊日本派」認為,日本人沒有自我統治的能力,但結果是強調日本民族性格適應力的行為科學家,以及相信民主本質普遍性的自由派與左派政策制定者一派取得勝利,反映出美國政府官僚體制內更廣泛的政策鬥爭,也部份與羅斯福死後權力交接有關。這也反映在最高司令部在日常營運層面,刻意排除事日本事務有認識的人在制定政策崗位之外,起用對日本幾乎沒有認識的人員。

戰後日本人給麥克阿瑟的來信眾多,寫信者對他滿懷崇敬與感謝之情,並送各種禮物給他。但民眾也毫不猶疑向新的當權者表達觀點,提出批評與建議,這與戰時的情況大為不同。

知識份子在戰後以「進步文化人」姿態集結在民主與解放大旗下。戰時大多數自由主義者與左翼知識份子放棄自己的信仰,支持過戰爭。他們決意重新開始,自發擁抱非軍事化與民主化。這群「悔恨共同體」傾向世界大同主義,並擁抱「進步的」歐洲知識,包括馬克思主義,這引起佔領當局反共主義者的注意。

民眾開始思考擁抱民主的意義,學生運動出現,婦女要求參政權,勞工組織成立,工業行動擴展。地方報紙、校報、企業或社團通訊熱烈議論民主革命,大量政治交流活動在地方集會、小組討論與民意測驗展開,廣播節目促進政治參與。這些草根行動悄悄推翻舊等級體制,反映民眾擁抱民主的自發創造力。

制度劇烈改變,觸及民眾日常生活。舊法律廢止,獨裁統治的基礎結構崩解,農地改革幾乎摧毀地主與佃農的剝削制度。選舉制度改革強化參眾兩院政治權力,憲法確立主權在民原則,廣泛保障人權,以反對軍國主義理想為核心。勞動法改革大為改善勞動者的基本權利。教育改革令課程自由化,擴大接受大學精英教育的機會。民法改革消除家族制度的法律基礎,並加強女性權利。

日常語言發生永久變化,吸收外國思想與習慣。大眾文化領域美國化,和製英語新詞不時冒起,諷刺的俗彥成語層出不窮。部份舊有言論與標誌口號則驟然消失,「報國」已與許多說法一起埋葬,而最為流行的新詞是「民主化」。

戰後工會迅速發展。通貨膨脹白領階層廣泛加入工會,特別是公務員。在工會之外,「生產管理鬥爭」代表了草根的激進反資本主義思潮,最初形式是通過奪取生產控制權,要脅管理者答應勞動者的要求。後來則發展時讓勞動者相信自己有能力作基本決策,獲得公眾關注。

1946年5月1日,日本全國各地在勞動節出現集會遊行。5月19日民眾發起「糧食五一節」,二十五萬人聚集在皇居,訴說難以獲取足夠食物。然而這次事件的意識形態混亂矛盾,要求創建民主的運動,卻以向天皇這絕對權威請願的傳統方式表達其意願。

參與四、五月示威的民眾被最高司令部稱作暴民。佔領軍藉此明確劃下民主革命手段的界線,並最終傾向保守派。美國代表稱五一節集會組織懷疑與蘇聯有聯繫。

民眾運動並未因而完全凍結。東京大學生以「學生五一節」名義發起第三輪示威,呼籲大學自治,並審判「戰犯教授」。工會運動持續,工會計劃在1947年2月1 日發起全國總罷工,但因麥克阿瑟干預而停止。左翼反美主義在此事後出現,而勞動者平等分享民主權利的可能則告終。

共產黨人日漸敵視盟軍總司令部,美國人則越發傾向於放棄改革,日趨保守。韓戰爆發前後,佔領軍實行「赤狩」,在公私部門解僱左翼僱員,並讓支持軍國主義及極端民族主義者重新恢復公共活動。往後日本保守派一直佔支配地位,而左翼則成為佔領當初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念最堅定的擁護者。

事實證明裕仁善於隨機應變,仰賴麥克阿瑟而得以從戰爭罪行中全身而退。既然連國家政治與精神最高領袖都不用負上責任,就難以指望其一般民眾能夠自我反省。佔領軍將天皇重新置於新生民主國家中心,讓世襲特權得到重新肯定。天皇繼續是父權制至高標誌,也是所謂人種純粹與文化同質的體現者。

麥克阿瑟司令部在戰時已將天皇看成戰後重建日本的核心,著重天皇對日本人心理極端凡「精神」支配力。戰後,日本政府也極力塑造天皇為和平主義者,戰時行為只是軍方插入天皇與臣民之間所致。

天皇對戰爭缺乏自省,認為日本戰敗是軍部近臣的失策,太輕視英美,投降是為了保住其建國神話象徵的「三神器」。在戰後對《紐約時報》的書面答覆中,天皇卻堅稱他無意使宣戰詔書在珍珠港事件中如此利用,雖然他知情並下令戰爭部署、艦隊任務與開戰時間等。

麥克阿瑟與裕仁天皇一張合照可說是佔領時期最著名的影像。照片中兩人並肩站立,麥克阿瑟姿態隨意,明顯比天皇高,天皇則身穿常禮服,姿態僵硬。誰人大權在握,在照片中一目了然。麥克阿瑟決定將照片公之於眾,樹立起廣為人知的權威形象。

佔領軍成員毫不猶疑向皇室擁護派提供個人鼓勵與建議。兩者的勾結卓有成效,為天皇披上新衣之餘,皇室周圍與佔領軍上層也公然培育出深交。

戰後日本人對天皇的崇拜終結。許多人對天皇制的命運,似乎只有旁觀者的態度。民眾更關心糧食、住房的問題,逐漸接受天皇是凡人的觀念,也開始將天皇當成笑話的內容。天皇萬世一系神話受到質疑,新興宗教紛紛出現。

1946年元旦天皇發表後來所稱的「人間宣言」。藉由否定天皇是「現人神」,宮內迴避了佔領軍對直截否定天皇與日本人是「神的子孫」的要求。

1948年東京審判臨近判決時,天皇對臣下將被處死或監禁有何反應,再次成為大眾討論的話題,而美國人則照常壓制天皇退位的主張。到佔領期結束,天皇近臣木戶幸一勸告天皇退位的時機已至,讓皇室承擔責任並「服從真實」,然而天皇仍然絲毫沒有提到他個人的戰爭責任。

為回應天皇退位的壓力,保守派與最高司令部精心策劃巡遊宣傳活動,將天皇由君王轉為名人。巡遊令大眾對天皇的崇拜世俗化,也意外令他成為國民痛苦與犧牲的親切象徵。當然,當巡遊遇到可能的抗議時,新的天皇制民主與過去一樣,會壓制「危險思想」的人。

1946年初,麥克阿瑟開始著手以新的國民憲章取代明治憲法。最初麥克阿瑟傾向由日本政府自行提出憲法修正案,1945年10月,美方通知日本政府希望進行憲法修正,並等待回覆。日本民眾與政黨則迅速領會美方意圖,各自提出自己的草案。

日本政府自己的草案最遲公布。日本政府保守派內閣認為憲法修正是輕率概念,既存憲法經過重新詮釋就足夠,這與美國希望系統地防止日本重蹈覆轍的想法有異。佔領當局顯然關注到個別民間方案的自由主義訴求,與此相反,日本政府的草案則在報紙記者竊取公開後,被廣泛嘲弄為虛飾與脫離時代。

1946年2月3日,麥克阿瑟決定日本政府需由民政局詳細指導憲法典範。新憲法需基於麥克阿瑟宣稱的三項原則,大致是天皇處於國家元首,職務與權能基於憲法行使;日本放棄國家主權的戰爭權力;廢除華族政治特權,終結封建制。

麥克阿瑟如此決斷行事,而不是讓日本人自己建立民主政府修憲,原因是他相信主動出擊對保護天皇至關重要。同盟國遠東委員會預定在二月尾正式運作,也可能會削弱麥克阿瑟在修憲上的權力,催促他快速行事。

民政局「憲法制定會議」在東京第一生命大廈第六層的舞廳展開。憲法制定會議參與者有一種身負實現民主制度化使命的共同判斷,以最寬容、最自由主義的向度解釋君主立憲制形式。他們將天皇描述為國家與人民團體的「象徵」,而主權完全在於國民。代議制與廣泛國民自由及人權得到保障。國家主權以放棄戰爭、反軍國主義為基礎。

民政局的「修正」實質上是以新憲法取代舊憲法,這既未經內部討論也未向公眾發表。修正參與者對種族中心主義與文化帝國主義批評的回應,是「政治道德法則的普遍性」適當而必要。他們也認為,假如日本國民不支持美方的憲法提案,之後也可以更改。

1946年2月13日,民政局主管惠特准將訪問日本外務大臣官邸,向日本政府提交美方憲法草案。日方官員大感錯愕,但反應依舊緩慢,直至2月19日內閣才得悉美方意向。雖然內閣官員不願大幅修改憲法,但天皇本身卻很快接受,很可能是因為其「聖體」得到保護。

3月4日,日方向美方提交日本政府的日文版憲法草案,雙方進行馬拉松式翻譯會議。日方草案摻進了許多變更。3月6日,新憲法以天皇與民主和平理念並重的形式公佈,日本人都知道新憲法由美國人暗箱操作。雖然如此,只有共產黨反對新草案,其他所有政黨都表示認可。

國會對憲法第九條放棄戰爭條款的修正,讓該條款的措辭含糊不清,沒有界定為自衛而武裝是否受到禁止。第九條矛盾的措辭,在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時,讓保守派與美國人找到漏洞,讓日本開始重新武裝。

盟軍最軍司令部設置民間審查部審查媒體內容,審查範圍涵蓋各種媒體,包括日文與外文資訊,披露審查制度存在本身也受到禁止。民間審查部的準則從未公佈,以致參與任何公開交流者,只能以最軍司令部發佈的曖昧法規,以及根據過去經驗推測甚麼內容可以通過審查。

佔領初期,審查內容著重針對控制戰爭議論,防範動搖佔領當局改革計劃。批評佔領軍的內容不准公開,連日本政府必須付出巨額佔領軍維持費一事也只能含糊其辭。攻擊天皇、描述戰後經濟苦況、提及向美軍「親善」女性的存在也是禁忌。

1947年後,審查制度的人員繼續擴張,並由更保守的技術官僚接任,變得更為嚴格專斷。到1947年12日,審查制度視左翼為民主新敵人成為公開的方針。日本政府在最高司令部積極協助下實行「赤狩」。

由於最高司令部狂暴的反左翼運動,許多早期熱心支持美國的民主主義者,轉變為懷疑派或徹底的反美派。征服者不斷談民主,卻致力於控制輿論,令許多人明白沈默順應大勢較為明智。這種意識由征服者鞏固,但佔領期結束後卻被外國人認為是日本人原本獨有的態度。

以「反和平罪」審判A級戰犯帶有司法正義與勝利者制裁之間的矛盾,這成為日本戰後新民族主義的溫床。東京審判始於1946年5月3日,歷時三十一個月。長期拖延的審判,令日本民眾對戰爭罪行與戰爭責任的問題日益厭倦。

作者指,A級戰犯審判基本上就是復仇行動,立下令人擔憂的先例,將來任何曾經支持本國發動戰爭而失敗的身居高位者,都可能會被勝利者追訴為戰爭罪犯。

到東京審判結束時,世界局勢已經變化,同盟國因冷戰而分離,各國在亞洲正進行殖民戰爭,美國佔領日本的政策已偏離「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念。在1948年,已沒有人相信紐倫堡與東京審判,能為建立國際法與正義新秩序提供依據。

對許多人而言,東京審判與紐倫堡審判的主要差別,是被告人與其被控罪行性質不同。日本本存在領導人陰謀小集團,也沒有像納粹黨及其下屬犯罪機構的組織。 日本也沒有可與德國相比、有計劃實行的種族滅絕行為。

有觀察者將東京審判喻為美國荷里活式的表演,燈光眼花撩亂,大多數審理時間都被拍攝。美國憲兵俯首被告,展示出強勢者與失敗者對比的拍攝構圖。審判基本語言是英語,首席審判官大多數都是英美法實踐專家,令日本辯護律師極為不利。

在法律問題上,法庭提出日本對侵略戰爭進行十八年「共同謀劃」的說法,更像是宣傳而不是嚴肅歷史分析。共謀一罪在1945之前的國際法並不存在,也惹來違反無法可依不能定罪、不可處罰法律原則的質疑。辯方也就1928年凱洛格—白里安公約並沒有將戰爭等同犯罪,以及讓個人承擔國家行為罪責是否合法提出抗辯。

東京審判A級戰犯人選容易受到批判,憲兵頭目、極端民族主義秘密團體領導人、發戰爭財的實業家、強制動員朝鮮與台灣人、強逼非日籍女性當「慰安婦」、進行人體試驗的731部隊、運用化學武器都沒有受到起訴。

審判官人選相當隨意,沒有一人是國際法專家,蘇聯代表曾參與史達林主義偽審判,菲律賓代表根本沒有法律資格。更驚人的是,十一位法官從未全體商討全終判決,只有七位法官內部決定結果,並以多數決規則強加於其餘四人。

審判運用勝利者界定的寬鬆證據規則,為審判任意性與不公正打開方便之門。檢察方資源遠比被告多,檢察方翻譯人數遠超被告方,對翻譯版本也有決定權。檢察方最公然操縱的證據,是全心開脫天皇的舉動,與辯方合作令天皇保持隱形。

令東京審判更顯荒謬的,是審判途中美國已引入反共產主義的馬歇爾計劃,到審判尾聲,代表仍在審判席的中國國民黨正逃向台灣,反共氣氛日益增加,但蘇聯代表繼續安坐在審判席上。

亞洲民族在東京審判上參與甚少,日本人本身也被排除擔當任何正式角色。戰敗後,日本民間強力支持積極揭露國家戰爭罪行。內閣在1945年9月曾向最高司令部提出,由日本調查戰爭罪行並獨自審判,天皇勉強同意,但提案被最高司令部駁回。

雖然無法擔當任何正式角色,日本精英人士卻對起訴人選施加非正式的影響力。他們向最高司令部通風報信,甚至包括天皇宮內人士,主張責任在東條核心的少數人,與天皇無關。

戰敗之後,日本人為戰爭懺悔贖罪時,關心的是如何告慰自己死去的同胞。終戰日本男性都知道帝國軍隊的劫掠暴行,其他日本人也在戰勝國宣傳下得知相關證據,這令日本人難以接受。雖然許多人開始承認戰爭涉及犯罪行為,卻並未抑制國民在懺悔與贖罪行為中,已肯定方式安慰己方死者的逼切訴求。

戰後日本國民普遍感到自己受騙,甚至連戰時宣傳者也藉此洗脫個人責任。當主張慘敗是壓制國民言論自由的魯莽國家領導人引發,自身協助戰爭的污點就得以洗脫。從這一觀點看,全體國民都是戰爭的犧牲者。

戰時領導者的無能,在於他們未能意識到日本科學與應用技術的落後。「科學」成為解答為何戰敗與未來出路雙重疑問的答案,而只有在「自由的精神」下科學才能繁榮發展。在受騙意識與戰敗在於科學兩者影響下,不免令日本人傾向更多元、平等、民主、負責任與理性的社會。

敗戰時日本政府一方面努力銷毀犯罪證據,另一方面則宣稱全體國民需要總懺悔。集體化的說法令沒有人想要負責任,也沒有人自己要求負責任。

日本人自認為犧牲者的意識,並未超越國民與種族。當東京審判披露日軍的暴行時,有意見認為全體國民都應負上戰爭責任。但隨著冷戰氣氛加強,佔領軍視共產黨中國為大敵,而將阻止日本人對暴行的記憶列為重要政策。

在反共風潮下,未被起訴的戰犯嫌疑人也乘勢復歸,公眾也對戰時的一切心存遺忘。到1950年代,留在海外戰犯的受害者形象受到歌頌,死刑犯的遺囑與家書陸續出版,透過強調他們對家人的關注,不提及處決的緣由,消除他們是真正罪犯的印象。

在佔領期間,美國人已成為日本政治版圖的利益集團之一,其後出於冷戰考慮,放棄當初許多「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的理想。在轉變過程中,美國人公然與日本保守甚至右翼勢力結盟。日本媒體將這種美國人方針的劇烈轉變稱為「逆流」。

朝鮮戰爭爆發後,美國強行要求日本再軍備。1950年日本的時代精神是「混亂與虛無」,在人人爭著改弦易轍的世界中,將罪行說成只是錯誤,很容易引起更廣泛共鳴。在這段時期,流行歌曲轉向傳統的感傷風格,中世紀武士的傳記與小說重現,真正解放與草根民主之夢終結。

1948年,經濟政策「逆流」已佔優勢,許多指定解體的企業從名單剔除。戰後經濟混亂造成惡性通貨膨脹,加上可能解體的威脅,令大企業消極悲觀,為中小企業創造機會。戰後崛起的中小企業,多數是迎合消費者的需求,當中包括美國士兵的需要。

為恢復經濟活力,日本政府推動戰略優先產業,推行名為「傾斜生產方式」的經濟干涉計劃,將勞動力與原材料分配至主要產業部門。這些部門受政府直接補助,並通過復興金融金庫發放政策誘導貸款。

政策對象部門生產得以提高,但復興金融金庫為貪污受賄提供方便,並帶來通貨膨脹。傾斜生產方式只維持兩年多,但它開創戰後制定最高產業政策的崇拜,令政府與大企業更緊密結合。它也為巨額資金再整合與經濟計劃奠定基礎。

美國人一直認為日本是二流經濟,設想日本未來市場是亞洲國家,而非歐美。但日本決策者並不認為日本是劣質產品生產國。戰時壓力下的重化學工業改進,以及未來推進科學、掌握科技與管理技術,加上高附加值生產,將是未來繁榮的關鍵。

1946年外務省特別諮詢委員會一份報告推想,未來紡織業與其他輕工業生產就會由中國與印度取代,日本只能從事高附加值的勞動密集生產,特別是出口機械與化學產品。官僚將承擔過去財閥的職責,提供貸款,促進中小企業出口競爭力,防範基礎工業受外國控制,並盡可能維持穩定就業。

1948年12日,華盛頓發表安定日本經濟的九項原則,隨後由道奇率領使團到日本實行。在道奇路線下,政府財政補助減少,內閣與國會必須實現盈餘預算,匯率固定以刺激出口,通商產業省成立,反壟斷法放寬,勞動法受到削減。到1950年,道奇路線成功壓抑通貨膨脹,但公共支出減少,失業率上升,消費低迷,小型企業破產增加,不同政治立場的日本人都感到不滿。

6月爆發的朝鮮戰爭帶來轉機,美國特需採購刺激軍需繁榮,讓首相吉田茂形容朝鮮戰爭是「天佑神助」。按估計,1950年6月至1953年底,特需為日本帶來二十三億美元,超過1945至51年美國援助總額,而且是以美元支付。朝鮮戰爭也打亂全球貿易方式,日本是唯一工業技術能力過剩的工業國家,大量購買機械製品訂單湧入。日本也獲得美國商業許可與專利權,也令品質管理方法普及。

戰後日本經濟特質主要就是在道奇路線與軍需景氣下成形。通商產業省與大藏省控制經濟權力,並對大企業與銀行施加影響。銀行與產業關係親密,形成稱為「系列」的商業與製造業集團。到佔領期結束後,官僚構造仍然延續,以守護日本人新的資本主義。

朝鮮戰爭時日本由美國人著手再軍備,顯得並不光明正大。時任首相吉田茂否認正進行再軍備,並反對美國人籌建三十至三十五萬人軍隊的要求,以避免日本需要與美軍在朝鮮共同作戰的風險。

1951年4月,美國總統杜甫宣佈免去麥克阿瑟職務,日本民眾普遍將此事解讀為令人意外的悲劇。佔領期即將結束時,人們缺乏喜悅期待之情。對民眾而言,軍事佔領與從屬獨立並沒有很大差別,自然也沒甚麼好慶賀。1952年4月28日,日本恢復行使主權。

作者總結指,佔領軍未能抑制從戰時繼承的官僚政治影響,並在冷戰佔上風後以「逆流」令官僚政治權威更為集中。最高司令部自上而下的革命既推動了進步變革,也重新強化獨裁統治結構。但相比帝國時代,戰後日本確是極其自由與主張人人平等的國家,人民對軍國主義與戰爭極為謹慎。

佔領期結束後,日本國會可以修改征服者推動的新憲法,但直至實施五十年後的1997年,憲法仍然一字不改。現在「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理想背後的體系已經崩潰,戰敗的教訓與遺產,仍然遠未到終結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