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2日 星期三

反動的修辭

看完了《反動的修辭》,主要討論反對社會改革的人會以甚麼方式表達意見。作者將這種意見分為三類︰悖謬論(perversity)、無效論(futility)與危害論(jeopardy),並以此研究歷史上三波反動︰十八世紀關乎自由的人權、十九世紀關乎政治的公民權及二十世紀關乎社會與經濟的福利國家。

悖謬論是指試圖把社會推向某個方向,反而會把社會推向相反方向。例如法國大革命的發展就令當時人批評,追求人權反而會導致野蠻統治。當時這種論證通常會強調非意圖結果,甚至會說是某種「神意」,導致與人類意圖正好相反的結果。到十九世紀選舉權擴張,悖謬論則以某種社會科學法則包裝,指群眾總是非理性、愚昧,故而群眾參政會造成毀滅性後果。二十世紀福利國家各種社會與經濟政策同樣受悖謬論批評,認為市場運行有自趨均衡的性質,干遇市場運行會導致反效果。救濟貧困民眾會令他們「好逸惡勞」,鼓勵他們「懶惰」與「腐敗」,反而製造更多貧窮。批評者也聲稱政府介入會令傳統結構,如家庭或教會,功能減弱,令公共救助的需求比預期多,最後情況反而會更惡劣。

作者指,不同時代的反動修辭以如此相似的形式一再出現,顯示出悖謬式論證對反動思想的吸引力︰悖謬作用是非意圖結果最極端的形式,一般人行為如此缺乏遠見,以致結果與意圖恰恰相反,這令分析者體驗到極大的優越感,並樂在其中。作者提醒我們,這種對照是不是只為分析者自我感覺良好?悖謬作用本來是非意圖結果的變種,最後卻反而否定非意圖結果本身︰原本開放與不確定的未來,再次變成全然可測,必定會帶來相反結果。悖謬作用的吸引力與其是「社會學」洞見,不如說是形而上學的論證,正如在希臘神話中,驕傲的人總會受神懲罰。

作者說明悖謬作用並不像論者所言那麼頻繁,非意圖結果也可以受人歡迎,例如「看不見的手」、歐洲徵兵制提高識字率、公共義務教育令更多女性就業;也有許多政策與制度並沒有出現非意圖結果,如工傷賠償並沒有導致部份論者所稱工人故意自殘以得到賠償。有些行動也會同生產生正面與負面的非意圖結果,如資助未成年子女母親的福利計劃,如果真是會鼓勵家庭破碎,也是在令貧困婦女免於結婚陷阱令她們遭受殘酷虐待。政策與行動權衡的是正面效果與負面效果相對程度,過去經驗也可歸納到當前的決策考量,因而有較大機會偵測與矯正悖謬作用的趨勢。

相比較為激情、尋求即時洞察力與絕對人性的悖謬論,無效論則是以冷眼旁觀的世故老練姿態出現。無效論認為,社會變革的企圖都是徒勞無功,由於社會「深層」的結構難以改變,所有改革都是表面裝飾,一場幻影。對行動者而言,無效論比悖謬論更侮辱,不但否定行動可能成功,連社會可能變動本身都遭到否定。悖謬論可以在事情發生時就編造論證,而無效論則要在一段時間後,待歷史塵埃落定,才會有人詮釋。

法國大革命的無效論到一八五六年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才出現,指許多社會變遷在革命之前已出現,大革命本身的作用成疑。十九世紀選舉權也引來擴張普選權無效論,以「科學定律」為名認為任何政治組織都區分成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選舉不會改變權力結構,以選舉權實施政治公民權只會徒勞無功。二十世紀對福利國家的無效論批評則指,福利國家的財富轉移並未到達窮人手上,而是被其他較有辦法的社會團體取走,受惠的會是中產階級或有錢人。作者稱,這種出自市場擁護者的說法,竟然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把國家看成「資產階級執行委員會」的說法如此相似,兩者都討厭以公共開銷改良資本主義的不義或不幸。

無效論的魅力在於其怡然自得而高超的反駁技巧,將常識所理解那種充滿動盪的歷史講得風平浪靜。悖謬論認為社會世界非常不安定,而無效論認為世界高度結構化,按內在規律行事,人類無法改變世界,意圖與行動失敗是因為想要改變不可能改變的事物。悖謬論帶有個人好惡與復仇色彩,較親近於神話與宗教;無效論則依賴科學權威信仰,以物理世界規律來包裝社會科學。

作者指,無效論沒有嚴肅考慮它自己對事情產生的影響,無效論宣稱政策目標與社會後果落差不斷增加的故事,會影響觀眾並引發一種若非自我實現,就會自我否定的動力。如果無效論削弱人們的改革意志,使改革果真半途而廢,無效論就是在自我實現;如果無效論激起人們更堅決努力及更豐富的知識,最後達成真正改革,無效論就是在自我否定。無效論無疑屬於保守陣營,但它與激進推理方式也有異常的親近性,兩者都認為改革忽視社會系統的基本「結構」,局部改革是「面具」、「偽裝」,只會令結構內在運作方式更加複雜。

危害論看起來則較為溫和,認為變革的提議本身或許可取,卻會引起令人難以接受的成本或後果,扼殺先前改革的成果。例如在十九世紀,危害論認為選舉權擴張會令那些得來不易的自由淪喪,並妨礙經濟進步;二十世紀福利國家則會對個人權利或民主政治受損,或同時危害兩者。作者指,危害論預言在明確證明是錯誤的時間之外,都能證明自己絕對正確,而且做出這種預測毫不費力,也能引人注目。

危害論這種「這個會扼殺那個」的陳述方式,反映出一種零和心態,甚至是一種負面結局︰輸掉的東西比贏到的更珍貴。即使危害論的論證薄弱,也可依靠新進展會危害舊事物,以及已有的自由比某種「新自由」更有價值這類根深柢固的認知圖像,構成強力的反對意見。危害論也未能考慮,已有制度與新改革也可以相輔相成,或者更豐富、更符合實際的,在危害論與相輔相成之間各種可能。

接着作者就三種反動修辭在歷史三波反動的相對影響力︰在批評福利國家上,悖謬論最有影響,無效論為輔助角色,危害論則不太有說服力。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悖謬論依然深入集體無意識,無效論不太受重視,危害論因舊體制太快消失,未能發展成熟。邁向普選權的時代則較為複雜,在英國,兩次選舉權改革法案(1832與1867年)中危害論都充滿活力,在意大利、德國、法國,普選權出現時個人自由權尚未確立,危害論不太適用,就由無效論扮演重要角色,悖謬論在這場爭論中則沒有特別顯著地位。

由於危害論通常比其他兩種修辭更早出現,與悖謬論及無效論的互動較少。作者意外的是,悖謬論及無效論在邏輯上互斥,卻互相吸引,用來攻擊同一項政策或改革方案。或許是因為這樣做充滿挑戰,而且駭人聽聞。無效論的論證方式也會破壞危害論的命題︰無效論稱民主是騙局,令危害論指民主嚴重威脅自由失去效力;無效論攻擊民主,也會使危害論認為福利國家會威脅民主沒有說服力。更極端的是,無效論可能會產生出危害論的反命題︰既然民主是騙局,當社會進步與民主有衝突,繼續推動社會進步就好,不用管民主會受到甚麼傷害,這就成為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理論。

作者點明,類似反動修辭的技巧也用在進步派或自由派修辭上。除了變成為社會進步放棄自由論外,危害論也會變成相輔相成論,任何改革都被視為加強舊有成果。此外,進步派只感受到不採取行動的危險,而非行動的危險,並只就不行動提出其危險景象,作者稱之為危險逼近論。作者認為成熟的立場應同時考慮到行動與不行動的風險,並盡力防範;也不應在預測災難時,只按最壞的情況下決定。

無效論在進步派的應用則是「歷史站在我這一邊」,這種說法同樣模仿物理定律,聲稱找到歷史的規律。相對於無效論的穩定規律,「歷史站在我這一邊」則依靠運動定律,例如馬克思主義稱,所有人類都必須經過有限與相同的發展階段,讓行動者感受到歷史運動定律的支持而增強自己的行動力。

悖謬論的反命題是否存在並不明顯,但悖謬論對法國大革命的批判,卻產生出有趣的非意圖結果︰如果制度的集體智慧能自行漸進調適演化,那麼沒有自由傳統、未能依靠制度演化的社會,是否走投無路,所有試圖解決國家困境的手段都會失敗?這種暗示會令人們認為︰既然如此,不如粉碎舊有秩序,從頭創建新的社會秩序,不管那有甚麼後果。以堅持現存制度可以改善的論點來反對激進變革,或許促成了激進主義的寫作路線——將某國家處境描寫成無法修補、改良或改革。

作者指,證明進步與反動命題的配對論證存在,就指出反動命題也是充滿瑕疵,在知識上值得懷疑。兩者都不過是一系列憑空想像、高度兩極化的極端說法,代表的是極端狀況。在大部份情況下,這些命題都需要附加限制、緩和或修正的條件。

民主政體要獲得正當性,決策必須經過各方充分與公開的商議。在商議中,參與者加入討論時不應抱持既定意見,應該參與有意義的討論,隨時可根據其他參與者的論點及辯論過程中的新訊息,修改原本的看法。作者總結指,本書的目標,就是指出有些論證是特別設計來阻礙對話和商議的巧妙裝置,並對進步與保守兩方這些論點作有系統與歷史涵養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