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日 星期六

二次大戰後的野蠻歐陸

看完了《二次大戰後的野蠻歐陸》,講述二戰結束後歐洲的破壞、復仇、種族清洗與內戰。這些主題經常在往後的敘述略過或故意不提,尤其在東歐,也受到政治與其他原因扭曲。

二戰造成的破壞前所未有,規模難以想像。數以千計城市與城鎮嚴重摧毀,村落社群與基礎建設消失,農地被故意焚燒,交通建設重創。直接死於二戰的歐洲人數達三千五百至四千萬人,越往東死傷越慘重。眾多社群空無一人,猶如亡靈的國度。最顯眼的缺席是猶太人,同樣在東歐格外明顯,波蘭部份地區猶太族群幾乎全部被殺。幾乎所有歐洲人都感覺到男性的缺席,許多孩子與家人失散,成為戰爭孤兒。數千萬人體驗與親友摯愛生離死別,穩定的概念一去不返,讓整個歐洲四顧茫然。

二戰讓大量人口流離失所,有項估計指有四千萬人在戰時離開家園。隨著戰爭步向結束,大批軍民返鄉,盟軍無法處理數十萬難民。不同軍事政府與救助機構提供協助,六個月內遣返大部份難民。戰時人口整片連根拔起變成常事,為戰後歐洲族群驅逐提供模板。

饑荒在戰時侵襲各國,納粹更故意讓東歐人飢餓。戰爭結束後,歐洲糧食供應並沒有好轉。官方配給有時低於每日一千大卡,不到成人所需一半。食物問題不只是生理需要,也有其精神面向,讓人在欲望驅動下幾乎失去理智。為了生活所需,放棄各種道德底線變得合情合理,賣淫不再難以接受,偷竊與劫持橫行,黑市買賣少有人視為犯罪,暴力變成日常生活,性侵在戰後繼續氾濫。

戰後各種運動與理想主義從每個階層爆發,表示歐洲社會並未完全失去希望。戰後歐洲渴求戰時英雄故事,表揚本國同胞,在被納粹佔領的國家尤甚,以忘記戰時有人通敵的難堪事實。這些故事也提醒那一代人,戰後歐洲生活多苦,都遠比他們推翻的暴政好。「團結」是當時的流行語,各國合作的理想成為日後歐洲國家建立正式夥伴的基礎。戰後權力真空帶來社會變革,為工人與農人帶來戰前無法想像的解放。

在戰後暴力與混亂的氣氛中,有人會訴諸「私法正義」,幻想透過復仇撥亂反正。集中營解放後,納粹暴行公諸於世,激起道德怒火,讓盟軍未來幾個月做任何事都取得正當性。士兵與集中營獄囚對任何德國人復仇,都得到盟軍默許或鼓勵。

戰時德國大量關押囚犯為奴工,殘酷對待他們。戰後在德國的奴工爆發,大肆搜刮食物、酒精與女人。盟軍為維持治安將這些外勞趕入營區,等候遣返,軍事化處理營內流離失所者,惡評如潮。聯合國善後救濟署接手後,鼓勵難民的方向感與自我價值,但時間有限,難民創傷太深,難以醞釀成果。

盟軍在1945年對待德國戰俘的做法引起很大爭議。美國的戰俘營只有少量帳篷,大體上戰俘只能日曬雨淋,缺乏毯子與衣物,沒有地方盥洗,食物與食水供應有限。更恐怖的是歐洲東部,蘇聯的德軍戰俘經常被逼「死亡行進」,路程一星期以上,期間經常不供應飲食。超過一百萬蘇聯俘虜死於關押期間,在南斯拉夫戰俘死亡比例是五分之二。蘇聯對德國人的恨意受官方宣傳,戰俘待遇與納粹德國的奴工無異。

在東歐,戰時德語人口享盡特權,戰後則成為東歐各國復仇對象。布拉格解放後,游擊隊搜捕德裔毒打強暴,偶爾大開殺戒。捷克當局經常譴責對各地屠殺德裔事件,但不忘在終戰一週年特赦「單純算帳」行為。多少德裔死於戰後捷克斯洛伐克不得而知,各種計算都有人質疑,作者認為大致有數萬人。德裔人在捷克斯洛伐克被強徵工作,不時以模仿之前納粹對待猶太人的方式被羞辱。

在波蘭,數千德國人被送進某懲戒營勞改,不時被痛毆,沒有充足食物與適當盥洗設施,傷寒斑疹爆發後,患者被強逼留在人滿為患的營內。類似情況廣見於波蘭許多營區與監獄,獄囚受到各式暴力對待,甚至直接被殺害。女性會例行遭性侵與毆打,與自己的孩子拆散。對於波蘭囚禁營的相關統計數字,波蘭人要壓低死亡人數,德國則盡可能誇大數據。

作者強調,戰後對德語人口的暴行,並不能與納粹屠殺猶太人相提並論。戰後這些暴行並沒有波蘭當局背書,虐待犯人的波蘭人確實受罰,這與納粹官方滅絕政策所造成的大規模屠殺,在質與量都無法相比。

戰時歐洲各國中與德國合作的人,在戰後成為民眾痛恨的通敵者,被視為「非人」。各地的通敵者會被草率處決、虐待、侮辱。盟軍與新上任政府不能容許民眾動用私刑,影響自己的權威。西歐政府以替換警員恢復警方正當性,勸誘前反抗者繳械,不少國家也宣告對之前的反抗軍活動特赦。

歐洲各國新政府希望向民眾展示國家有能力落實正義,大張旗鼓推動法治與組織改革,但各國成效有別。比利時、荷蘭、丹麥、挪威的反抗勢力放手交給政府,但在法國、意大利、希臘、東歐部份地區,游擊隊與民眾比較熱衷自行正義,主要原因是對主政當局缺乏信心。

通敵者在不同國家法庭受不同待遇、法庭傾向對窮人與年輕人嚴酷、通敵標準難以準確定義,都阻礙歐洲尋求正義。祭出重典報仇,也不符合任何一國的利益。政治人物更希望以團結迷思做好重建。堅持團結產生的戰後迷思,是二戰中所有邪惡都是德國人負責,他們是唯一的壞人,這就讓歐洲其餘國家都可以免責,共同分享「勝利」。

在全西歐,與德軍同床過的女性會被視為叛徒,成為宣洩民怨的出氣袋。這些女性會被當眾剃頭,被逼裸身遊行。儀式本身變成歐洲重拾「陽剛」氣質的表現,也不時帶有性意味。對女性當事人唯一的安慰,是西歐的剃髮比東歐隨處可見的性侵相對溫和許多。

戰後父親為入侵德國士兵的新生兒在社區不受歡迎,一小部份會被母親所屬社群殺死。這些孩子國籍在法律上歸於父系,被出生地視為心智有問題,被老師與同學排斥,經常受繼父虐待,甚至被自己的母親否定。後來由挪威政府贊助的研究指,這些孩子日後死亡率偏高、離婚率偏高、健康狀況較差、教育程度較低、收入較低、自殺率偏高。

在當時環境下,戰後復仇讓個人與群體得到抒發,不再只能袖手旁觀。親手復仇讓民眾感到正義沒有死透。較不暴力的復仇形式在當年被認為對減少流血有功。社群在復仇下團結,不再感到那麼無力。二戰後的復仇問題一直極具爭議,至今仍供人進行政治操作。作者指,事情真相是戰爭造成無人可逃的道德泥沼,所有人都有受害者與加害人的雙重身份。有時復仇不單是為了復仇,而是一種達成更極端目標的工具,其中之一就是戰後的種族清洗。

種族戰爭是二戰在歐洲發展的重要因素,不少人必須從各族裔中自行選擇,這攸關他們未來的待遇。戰爭結束沒有結束族裔認同的選擇,族裔衝突一直持續,變成區域以至國際之間的對立。戰時身分證上的證明,讓整群人口在戰後被驅離他們數百年的故鄉。

在德國的逼害結束後,猶太人發現歐洲的反猶氣氛不減反增。許多猶太人踏上歸鄉之路,卻發現官方表現冷淡,民眾對他們沒有同理心,不希望聽他們的遭遇。當各國一心希望重建跨國情誼,所有人對猶太人見死不救這一事實會顯得非常諷刺,提醒歐洲整個社會在戰時的軟弱無能。為了忘記過去,歐洲索性假裝戰時猶太人的遭遇很一般。

更灰暗的理由是,特別在東歐,猶太人戰時被抓後,土地與房產常被當地政權與居民瓜分。戰後倖存猶太人回鄉,對佔便宜的人而言,是已成自己財產的東西被索回。特別對於窮人來說,這種相對剝奪令他們對猶太人感到憎恨。各種暴力與非暴力形式反猶行為在匈牙利與波蘭橫行,當地共產黨政權則對此裝聾作啞。

東歐猶太人在面對反猶暴力下大量轉向西逃,1948-50年間東歐猶太人離國總數至少將近三十萬人。這些猶太人短期前往德國、奧地利與意大利,最終則是到英美或錫安主義者推動猶太建國的巴勒斯坦。美國對英國施加相當外交壓力,逼使後者接納十萬猶太人在巴勒斯坦落腳。1947年11月底,聯合國表決通過巴勒斯坦一部份交由猶太人作建國之用。1948年,以色列立國,歐洲部份國家猶太人人口在此時已大幅減少。

戰後民族主義暴力重心轉移至其他少數族裔。波蘭與烏克蘭武裝部隊戰時已在邊境互相執行種族清洗,在戰後也沒有停止,雙方廝殺造成成千上萬軍民死傷。蘇聯的解決方案是將兩國民族徹底分開,波蘭人就住在波蘭,烏克蘭人就住在烏克蘭。兩國定下的國界並非舊有國界,而是整體向西移。蘇聯將兩國少數族裔大量遷徙,過程不乏涉及波蘭與烏克蘭的暴力。1947年底,留下或返回波蘭的烏克蘭裔被送到波蘭西部新領土,原有村落人口被故意打散。波蘭烏克蘭裔被逼放棄民族認同,徹底受波蘭同化洗禮。

波蘭新得西部領土來自德國東部與東普魯士,當地人口組成幾乎都是德國人。這些德國人在二戰一結束就開始被波蘭與蘇聯驅趕,同時捷克也忙於將蘇台德地區德裔趕出邊境。德裔一路上遇到騷擾、搶劫、性侵、毆打,在驅離初期因缺乏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而行。到火車通行後,德國一方的證言指車廂過載、糧食不足、火車長時間延誤。

1945-49年間被驅離的德裔估計總數有1,173萬人。在德國,蘇聯佔領區在戰時破壞嚴重,值錢的東西變成蘇聯戰爭賠款,難以應付數百萬計難民;英國佔領區與驅離國家沒有接壤,有較多時間準備;美國佔領區持續接納各國難民,無法為所有難民提供生活所需。許多被驅離德裔持續留在難民營,經歷社會與心理問題,失去家鄉的身份,無法適應新環境。他們的「故鄉」被新政權的民族主義神話改造,被說成是該國自古以來的領土。

作者重申,波蘭與捷克人不是憑空希望驅逐德裔,主因是他們在戰時德國種族政策下受到的殘酷對待。比起納粹,波蘭與捷克的意識形態遠為溫和。驅離也有出於實務考量,預防民族間衝突的一面。現今覺得駭人聽聞的事情,在大量遞解人口是家常便飯的時代背景下,也變得令世人可以接受。

除了德裔被驅離,匈牙利人被斯洛伐克驅逐、匈牙利與羅馬尼亞人互相驅逐、阿爾巴尼亞裔查姆人被希臘驅逐、羅馬尼亞裔被烏克蘭驅逐、意大利裔被南斯拉夫驅逐、芬蘭人被逼撤離割讓給俄羅斯的領土、保加利亞人驅離土耳其裔與吉普賽人,都是戰後背景下的一部份情況。東歐完成對自身的種族清洗,文化多樣性急速消失,由單一文化民族國家取代。

在南斯拉夫,出於意識形態教條,戰後政府被逼假裝族裔問題不存在。戰前與戰後南斯拉夫一直是歐洲暴力最肆虐的地區,族裔仇恨被各方山頭納為己用。戰時克羅地亞、塞爾維亞、波斯尼亞人互相兵戎相向,君主主義者與共黨游擊隊會戰,佔領南斯拉夫的德國與意大利鼓動國內不同團體互相仇殺。德國撤走後,克羅地亞人為主的親納粹軍隊被英國交到南斯拉夫游擊隊手中,估計有五至六萬人在戰後結束時被殺。

作者指,南斯拉夫暴力事件並未比歐洲其他國家更加殘忍。巴爾幹半島是一種象徵,背後代表整片歐陸人性泯滅。南斯拉夫特別之處,是同時匯集本書提到的每一主題︰報復心態、掩蓋戰時嫌隙、法治崩潰、不信任警察與司法、追求私刑正義、戰俘集中營、驅逐少數族裔。此外,南斯拉夫的暴力出於政治性動機,以逼使克羅地亞與斯洛文尼亞重回南斯拉夫,同時鏟除保王派。

戰後西歐社會大同氣氛在戰前難以想像,反觀在東歐以往的多元混居大受打擊,鄰人互相仇視。東西歐差異有長期歷史原因,尤其是舊俄與奧匈帝國瓦解令東歐少數族裔問題難以解決。同時,在東歐戰爭與納粹煽動種族間的恨意,猶太人大屠殺讓民族團體學會如何進行大規模謀殺,有機會親手執行種族滅絕。這些事件不在西歐視線之內。

戰後各政權的責任同樣無可推卸,西歐透過制度與以身作則表現出族裔間如何和諧共處,民眾忙於處理當局提倡的世界主義。蘇聯及其衛星國則一致推動少數族裔的逼害,設法將仇恨納為己用,製造流離失所者以便控制,引發混亂以進行革命宣傳,空出的土地與物業分給工人與貧戶以掌握他們的忠誠。

二戰不是一場整齊劃一同盟國對軸心國的戰爭,在歐洲各地,地方性質的武裝衝突隱藏在衝突主線之下,或是出於階級與政治立場歧異,或是出於種族或民族主義的水火不容。在法國,戰爭後期法國分為盟軍解放的北部與東南部、法國人自力解放的中央與西南部,以及東部與大西洋沿岸繼續由德國短期佔領的地區。反抗軍分成希望回復法國戰前面貌,與希望徹底社會革命兩邊陣營。在意大利南部,村莊剛獲解放,村民就開始反抗地主,宣佈脫離意大利成立共和國。新當權政府進行鎮壓,將土地交還地主。

戰後民眾渴望改革,導致歐洲產生數十個新政黨與數百份報紙,倡議社會改革。共產黨在後來的鐵幕西邊受到部份歡迎。意法兩國的共黨游擊隊不聽黨領導指揮,自行定義正義,少數人對傳統敵對階級,如警察、工作東主、貴族圈、神職人員,以至民主派的對手,發動小規模肅清行動。意大利「死亡三角」(波隆那、雷喬艾米利亞、費拉拉)成為政治暴力中心。部份地方共黨領導堅持暴力路線,認為革命蓄勢待發。

暴力持續滋長共產黨已失控、甚至是有組織背後操縱的恐懼。在北意大利,右翼與中間偏右政黨藉左翼恐懼為自己宣傳。東歐共產黨全面復辟,讓中間與右派人士害怕法國與意大利同樣會被共黨奪權。政府以重手反擊,法國全面動員維持秩序的部隊,意大利政府大批逮捕工會分子、前游擊隊員與共黨成員。英美在意法有大量駐軍,讓共產黨奪權只是一廂情願的幻影。1949年,南意小農發動第二輪土地佔領,範圍比上一次更大,但遭到的鎮壓更為殘暴。

在希臘,共黨主控的解放陣線是戰時勢力最強的游擊隊。英國人與史大林協議,戰後由英國控制希臘。英國支持希臘國王回歸,允許任用戰時通敵者。解放陣線不願放下武裝,英國在希臘駐軍有限,無法逼使各方走向談判,政治陷入僵局。1945年1月,衝突演變成戰爭,希臘走向內戰。英美為了反共「兩害取其輕」,支持右派逼害左派。暴力循環反覆,至1949年希共失去國外支援,內戰結束,左派陣營徹底崩潰。

希臘內戰劃定鐵幕的南界,讓西歐共產黨看到沒有蘇聯支持試圖自行奪權的下場。美國因為希臘內戰被拉回歐洲,認清孤立主義不再是選項,採取圍堵政策,推行「馬歇爾計劃」援助特定國家。蘇聯被美國的大動作激怒,施壓讓準共產主義國家不參與「馬歇爾計劃」,並正式控制歐洲其他共產黨。希臘內戰帶來的國際反應構成冷戰序幕。

東歐共產黨奪權時心狠手辣,最典型的國家可能是羅馬尼亞。1944年,羅馬尼亞軍事獨裁政權因政變倒台。之前在政壇不屬於關鍵角色的共產黨在政變後迅速反應,首先抵達王宮,製造自己是政變策劃者的形象。停戰後盟國決定羅馬尼亞由蘇聯管理,對共產黨相當有利。

政變後羅馬尼亞經歷三個短命政府,每次政府改組共產黨都爭取到重要職位。1945年初,共產黨組織示威抗議,要求政府下台,背後有蘇聯武力支持。羅馬尼亞共產黨主導政府後快速拆除國內民主,系統性肅清與重組政府機器,建立警察國家根基,摧毀新聞自由與獨立司法,恐嚇選舉對手,偽造選舉結果當選。反對力量逐漸被清除,國王被逼流亡。史大林化政策在全國推行,教育受到整肅,教會被剝奪資產,私有財產制遭罷黜。土地改革四年後農場全面集體化,計劃全面失敗,導致全國嚴重缺糧。原本要建立羅馬尼亞民主那場政變,最後在蘇聯陰影下變得比推翻的軍事政權更為獨裁。

東歐共產集團國家幾乎都被蘇聯軍隊佔領過。即使紅軍沒有實際出手,仍隱約扮演一種威脅,有助當地共產黨奪權。蘇聯政治警察內部人民委員會實際參與剷除各地政治威脅。在蘇聯控制盟國管制理事會的國家,蘇聯濫用權力確保共產黨政策獲執行,讓共產黨人控制政府。

共產黨透過滲透工會組織,有能力組織大規模罷工,讓共產黨在高層有武器對抗政敵。戰後初期,各路共產黨大量招募黨員,不問出身,接受盜匪、前朝成員、眾多看風向的「同路人」加入。共產黨控制媒體,抹黑政敵,以「薩拉米香腸戰術」結盟與分化,逐片切除政敵。共產黨從未在公平選舉中取得過半數勝利,改為訴諸蠻力,恐嚇與暗殺對手、剔除不合意的候選人、威脅選民,以至在計票時動手腳。最初共產黨的訴求保守,等到在完全控制政府後顯露較極端的目標,例如企業國有化與集體耕作,並展開可怕的內部肅清。

1944年秋天,紅軍橫掃波羅的海諸國後,數以萬計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與立陶宛人開始匿藏生活,以逃避紅軍徵兵、政治逼害、遣送出境、集體耕作等蘇聯政策。當中有組成軍事化單位對抗紅軍的組織,例如立陶宛人在1940-50年代的抗俄起義。反抗軍陣營資源匱乏、人員戰損過高、缺乏一致全國性戰略。蘇聯則以恐怖作戰對付反抗軍,刑求被捕的游擊隊員,對住家與農場縱火。偽裝游擊隊被用於抓捕真正的游擊隊,前游擊隊員也被特赦引誘成為蘇聯臥底。

大部份游擊隊在加入兩年內回歸為一般平民。游擊隊成員當中也有人於戰時參與過反猶騷亂與屠殺。當游擊隊已無力與蘇聯軍方對峙,轉向民間目標後,在社會上的支持不斷降低。隨著時間過去,游擊隊在打一場不可能贏的戰爭這事實越來越明顯,多數民意只希望暴力盡快停止。在被逼選邊站下,不少人寧可犧牲民族主義理想,以換取生活上的安定。在土地改革、驅逐出境政策與小農隨農業集體化而消失後,游擊隊的草根支持被毀,1956年後消聲匿跡。

1960-80年代,波羅的海國家民眾持續抗拒蘇聯,游擊隊故事持續被歌頌。1990年代初,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與立陶宛從蘇聯獨立後,民眾回望這些森林兄弟,會覺得他們是民族的驕傲。

二十世紀後半,歐洲政治左右極化,擴張成全球性的壁壘分明。冷戰的戰場在爭取民心,為此雙方無所不用其極。從媒體操弄、暴力脅逼,以至關押政治犯。對歐洲人而言,這種新型態戰爭既突顯歐陸是世界舞台爭奪所在,也反映對自身的命運無能為力。歐洲仍然是主戰場,但歐洲人則成為兩大強權手中的棋子,只能任人操弄。

二戰讓整個歐陸在行銷仇恨,在戰爭看似結束後,歐洲人有太多理由不去愛你的鄰人。二戰中不少暴行與領土無關,而是牽涉到種族與國籍。在各主支線混雜的戰爭中,德國人只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們失敗不能讓一切暴力同時劃下句點。涉及種族、國族、政治立場的衝突,在納粹投降後仍然持續。

戰後歐洲忿恨難平的氣氛營造出革命溫床,仇恨是共產黨在歐洲成功的關鍵。民族主義者也利用二戰燃點的緊張關係,在戰後進行種族清洗,出於冷戰需求而停止。冷戰結束後,民族主義問題重新浮現。南斯拉夫爆發災難性內戰,反猶主義再度蠢蠢欲動,當年被驅離者的後代要求遷居到他們從沒親眼看過的祖地。

歐洲各國都有自己關於二戰與戰後的國族迷思。作者指,這些迷思的問題是,它們無可避免會與他人的迷思衝突。一個人的報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正義。國族迷思似是而非,讓事物糾纏不清至再也無法釐清。各國宣傳自己的統計數據,詆譭對手的數據,但對真正的史實並不關心。

作者提出,仇恨會被撩起,不是因為人們記得那些罪惡之事,而是因為那些罪惡的回憶遭到扭曲。記憶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以訛傳訛或選擇性記憶。所有人共同的錯誤,在於對戰後當下那段歲月長期忽視、誤解、濫用。過去的暴行有其歷史的時空背景,其責任永遠不會只在其中一方身上,而是必須由牽涉其中的所有人共同分擔。人們必須揭開真相,力求數據準確,讓史實安歇,不讓歷史被誰利用來毒害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