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3日 星期日

為毛主席而戰——文革重慶大武鬥實錄

看完了《為毛主席而戰——文革重慶大武鬥實錄》。1966年8月8日,中共通過「十六條」,掀起文革新的高潮。8月15日,重慶大學師生支持與反對市委工作組的派系對立,聚眾數千人,爆發八一五事件。後來向市委造反的派別被稱為八一五派。8月17日,毛澤東刊登《炮打司令部》大字報,引發全國幹部主張炮打自己。

8月28日,八一五造反派與支持市委的江北區教師發生糾紛,市委試圖以此批判八一五派,卻激化不同觀點群眾的對立情緒。八一五派上京告狀,北京的大學師生到重慶調查,認定是市委在政治逼害,重慶市委陷於被動。

重慶市在文革最初的組織由市委協辦,稱赤衛軍、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等,後來被稱為保守派、保皇派,「破四舊」時打砸搶的多是這些組織。9月,市委佈置將毛澤東主義紅衛兵與同情八一五派的中學生紅衛兵強行合併,激發中學生紅衛兵組成造反派組織。上京八一五派在9月15日得到毛澤東接見,造反派大受鼓舞。

10月1日國慶遊行,重慶市委不檢閱八一五派紅衛兵的遊行隊伍,但在北京造反派與保守派一同獲邀到天安門參加國慶典禮。重慶市委已不得不承認造反派學生的合法政治地位。

工人組織方面,市委首先在9月組織重慶工人糾察隊,造反派則在稍後由學生協助建立組織,但受到市委打壓。10月5日,中央發出平反運動初期打成反革命、反黨、右派的《緊急指示》,掀起全國平反浪潮,「踢開黨委鬧革命」成為全社會潮流。重慶市委不得不以造反派學生成立平反監察委員會。

造反派工人在10月11日向市委提出平反,不獲答覆要求,組織告狀團上京。其後造反派工人組織相繼成立組織。造反成為潮流後,黨政機關、文藝界、少年兒童都出現造反組織。在毛澤東與中央日益明確支持造反派的態度下,原保守派組織成員紛紛走向造反。

12月4日,為表明自己響應中央立場,受市委支持的工人糾察隊在重慶市體育場召開大會,引來造反派紅衛兵到場對峙。大會演變成群眾鬥毆,平息後場外發生武鬥。造反派試圖聲稱工糾打死人,祭出假烈士屍體,後查證屬捏造。一二.四事件經外地駐重慶紅衛兵散播,在北京全國性集會造成影響。作者考察,這應該是文革中全國第一次大規模武鬥。

1967年1月,保守派在重慶已失勢,八一五派內部矛盾日趨激烈。1月21日晚,《人民日報》關於奪權的社論廣播。重慶造反派在五十四軍支持下在1月24日起展開奪權,成立革命造反聯合委員會(革聯會)。五十四軍領導人韋統泰支持八一五派,1月28日重慶駐軍2000人舉行支持奪權的武裝遊行。

奪權後造反派矛盾進一步加劇。重慶工人造反軍、西南師範學院八三一戰鬥縱隊等組織在2月公開電報,批評重大八一五派奪權是欺騙群眾。隨著2月10日《紅岩》作者之一羅廣斌被八一五派關押時自殺,八一五派與反革聯會派的衝突白熱化,雙方互相指責對方是「叛徒集團」。

「一月奪權」後,社會大為動亂,生產急劇下降。1月底,毛澤東開始號召「鎮反運動」。2月1日,《紅旗》雜誌社論鼓吹對「牛鬼蛇神」大掃除。2月,鎮壓反革命運動在重慶迅速擴大。重慶鎮反運動目標除了「牛鬼蛇神」外,也包括反對革聯會的人。反革聯會組織被勒令解散,大批群眾被捕或強制自首。3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文章推廣按單位、部門「歸口」,重慶部份跨行業組織宣告撤銷。

4月初,「無產階級司令部」扭轉方向,「反擊資本主義反革命復辟逆流」。之前部份造反派被認定為「復辟逆流」,打擊這些造反派的行動到這次又變成「復辟逆流」,作者感言不知兩者在復辟甚麼。為響應毛澤東與中央號召,革聯會在4月7至8日舉行炮轟大會,革聯會下屬組織陷入混亂。

支持砸爛革聯會的派別後來形成「砸派」。4月中旬以後,砸派迅速壯大,原八一五派組織有部分投向砸派一方,包括院校與中學生、工商業、市政機關、報紙、財貿與國防工業等。

5月7日,中央宣讀《中共中央關於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人稱「紅十條」,否定四川鎮反運動,全面撤換四川黨政領導人,籌組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革籌組),但對重慶革聯會的處理模稜兩可。5月16日,周恩來宣讀《中共中央關於重慶問題的意見》,人稱「紅五條」,將前重慶市黨政領導人定為走資當權派。《意見》對五十四軍既有肯定,又承認他們鎮反時處理不當,對革聯會則採取迴避態度。周恩來當場只稱兩派停止爭論,避免影響生產任務。

「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模稜兩可無法解決重慶派別矛盾。八一五派與砸派都認為自己堅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方是反動反革命,沒有調和的餘地,只能打倒對方。路線之爭日益演變成利益之爭,兩派從動口變成動手,逐步升級成其後的大規模武鬥。

5月下旬,全國各地都發生派系武鬥,即使《人民日報》5月22日發表制止武鬥社論,對武鬥為何形成卻沒有解釋,「立即制止武鬥」頓成空話。隨著武鬥升級,重慶武鬥人員開始使用鋼釺(長鋼棍),對陣情況有如回到中世紀。有青年學生公開遺書,聲言「要毛澤東思想,寧可不要腦袋!」。

6月5日,西南師範學院八三一戰鬥縱隊(砸派)與春雷造反兵團(八一五派)爆發大規模衝突,市內兩大派前往增援。大規模武鬥至6月8日結束,八一五派打敗西師八三一,為防報復迅速撤離。八一五派撤離途中,砸派認定五十四軍軍人幫助八一五派,抓走偵測連長等軍人四名,在隨後的交涉中語帶挑釁,加深砸派與五十四軍的裂痕。

7月7日,兩派武鬥打響「第一槍」,加入砸派的二輕兵團在嘉陵江大橋南橋頭打死八一五派二人。兩派都揚言要打一場「人民戰爭」,以「戰爭解決問題」。7月13日,四川省革籌組支持砸派的劉結挺演講,提議砸派改名為反到底派。八一五派以五十四軍為靠山,反到底派則有革籌組部份成員支持,誰也不服誰,武鬥規模繼續擴大。

毛澤東在7月大讚全國武鬥後形勢大好,助長武鬥升級。7月25日,八一五派強攻工業學校紅岩兵團,動用大量槍枝,打死九人。八一五派被開槍打死兩人,疑似是友軍誤射所致。反到底派當時正在開會,得知工業學校之事後,通過向下屬成員發放軍工廠成品槍枝的決定。

當時生產槍、炮、炮彈的工廠主要由反到底派控制,八一五派主要控制坦克與子彈工廠。為扭轉不利局面,八一五派在駐軍支持下從部隊中「搶」槍,當時稱為「明搶暗送」,全國各地都出現這種現象。重慶兩派從此進入真槍實彈的全面內戰。

8月1日,兩派在國防工業區楊家坪地區大武鬥,動用了坦克與輕重武器。8月4日,重慶市中心區解放碑附近,反到底派攻擊八一五派正在搬遷的中學生,打死六人,年齡最小的死者14歲,重慶市民人心惶惶。8月8日,反到底派改裝三艘船隻運送增援物資,八一五派在沿岸還火,時稱「八八海戰」,參照1965年國共艦艇在南海交戰的「八六海戰」而命名。

8月11至13日,為報復8月4日的襲擊,八一五派猛攻反到底派在市中心繁華地帶的交電大樓廣播站,引發大規模槍戰,最後交電大樓起火焚燬。8月11、12日,重慶兩派為爭奪嘉陵機器廠大戰。反到底派隔岸開炮支援,並對沿途對岸的重慶大學發炮。

8月15日,八一五造反一週年,反到底派進攻嘉陵江南橋頭,八一五派以榴彈炮反擊江陵機器廠。8月18日起,兩派在潘家坪區激戰至8月20日,動用榴彈炮、三七炮、高射炮、機槍、坦克等武器,據稱雙方死亡人數上百人。戰事直至21日中央調查組至重慶才不得不中止。

重慶全面內戰驚動「無產階級司令部」,派出調查組30人在8月21日飛抵重慶。8月22日,在反到底派佔領的山城寬銀幕電影院下方馬路,三名無所屬派別青年為搶車玩,攔下五十四軍車輛,五十四軍幹部處處長與司機被撃斃。五十四軍與八一五派群情洶湧,反到底派因這件突發事件陷於被動,雖然交出三名青年仍無法解決問題,對案情一無所知的現場造反軍成員成為替罪羊。

兩派武鬥期間一直進行停止武鬥的談判。9月1日,兩派代表達成停止武鬥協議。9月5日,中央下達「九五命令」,禁止搶奪解放軍兵器,不再縱容武鬥。9月9日,反到底派為向毛澤東表忠,率先上檄武器給重慶警備區司令部。這段時期,毛澤東還在表示「打一打也好」,「是一次很好的戰備演習」。

重慶兩派停火期間,在10月27日,林園「擁軍愛民」表演引發兩派磨擦,反到底派負責人被護送出會場,八一五派衝擊值勤士兵,勤務連勸阻無效後開槍阻止,據記載造成32人死亡。

1967年底,「無產階級司令部」不再強調「造反有理」而強調「鬥私批修」大聯合,武鬥轉入低潮,文鬥掀起高潮。重慶文鬥高潮圍繞在四川革籌會劉結挺與張西挺兩夫妻。劉張二人偏坦反到底派,引起重慶八一五派反感,與紅衛兵成都部隊聯手「打劉、張」。革籌會成員梁興初與五十四軍親近,偏向八一五派,加劇兩派的矛盾。

八一五派自認有梁興初作靠山,在12月再起武鬥,已上檄武器並面臨極大政治壓大的反到底派一敗塗地。然而到1968年3月15日,周恩來嚴厲指斥「打劉、張」是劉(少奇)、鄧(小平)復辟,批評五十四軍針對反到底派,時稱三一五指示。八一五派不得不表面認錯,內心則憤憤不平。五十四軍則默許八一五派「搶奪」武器,武鬥再次升級。缺乏武器的反到底派處於劣勢,在3、4月的武鬥中節節敗退。

眼看重慶武鬥越演越烈,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在1968年4月27日再次接見四川與重慶幹部,取態與三一五指示幾近反轉,出言安撫五十四軍,並拒斥反到底派等對五十四軍的指控。4月29日,周恩來強硬指示重慶不能再亂,一定要按九五命令與禁止破壞交通與搶奪的二六命令來辦。

4月30日,重大八一五總團負責人上繳武器。5月2日,八一五派聲明在5月5日前上繳所有武裝與軍事物資,即日解散一切武衛組織。兩派各種專業武鬥隊自此陸續解散。

6月2日,重慶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兩派各有數十人代表擔任委員。然而革命委員會成立不代表武鬥告終,直至7月兩派仍參與武鬥。這時武鬥已與路線之爭無關,目的是爭奪地盤與單位控制權,以獨佔革命委員會。

1968年7月3日與24日,中央經毛澤東同意發佈七三與七二四佈告,嚴令停止武鬥,解散專業武鬥隊,交回解放軍裝備。8月5日,《人民日報》文章已不再強調群眾革命造反精神,否定「多中心論」,強調以毛澤東與林彪為核心,暗示群眾組織就是另立中心。文革群眾組織不再有利用價值,「多中心論」變成「反革命」、「資產階級」。

10月15日,重慶兩大派群眾組織宣告撤銷各自總部。剩下的基層組織很快在「歸口大聯合」中不再存在。五十四軍自1969年10月起陸續調離重慶。群眾組織大規模武鬥基本平息。

最後一章作者回顧重慶大武鬥的各種面向。軍隊在文革除了需要用作緊急勞動力,支援運輸外,也被推上政治鬥爭前線,在缺乏明確解釋與操作標準下,按毛澤東指示「支左」。重慶駐軍深深捲入群眾組織間的衝突,與八一五派連成一線,視反到底派為敵人,加劇兩派的對立情緒。

專業武鬥隊在武鬥規模擴大後形成,成員多是熱血青年,接受革命傳統教育,行為方式模仿小說電影的革命英雄。兩派都自比為昔日與國民黨鬥爭的共產黨,對立派就變成當年的「國民黨反動派」,這是武鬥得以越演越烈的思想基礎。作者重申,文革的武鬥隊不是土匪軍閥,可說是一種特殊形式的革命群眾組織。

武鬥擴大產生許多「烈士」。當時官方宣傳文革是偉大的事件,為這場大革命獻身自然就成了烈士。各群眾組織為自己一方死難的「烈士」召開隆重追悼會。作者感嘆,這些「烈士」到底是為正義捨棄自己性命的犧牲,還是為祭祀而被宰殺的犧牲。

長期接受教育要對敵人殘忍的造反派,在武鬥中很容易會做出虐俘殺俘的行為。虐俘行為包括毆打、電擊、火燒、「假槍斃」,殺俘人數有紀錄指共有1737人,是否準確無法確認。

武鬥中有組織走上「中間路線」,如重慶工人造反軍司令部,致力使自己置身武鬥之外,堅持文鬥不要武鬥,明言「烈士」只是「上當士」、「受騙士」「冤士」。重慶工人造反軍司令部注意「政策與策略」,在1968年革委會成立後,最早認識群眾組織使命終結,率先著手解散。

造反派「文鬥」主要手段是報紙、廣播、傳單與大字報。只有在文革前期,才出現群眾組織自辦的小報與廣播。到大規模武鬥時期,除了一般小報外,各派還經常出版某次武鬥事件的專題報導,以及針對特定問題的專刊。「全面內戰」後,群眾組織的小報與廣播都出現庸俗化傾向,有些報紙變成「色情文學」,廣播則變成挖苦謾罵。

在文革之前,大量文藝作品已打成「毒草」,只有「主旋律」可公之於眾。武鬥期間小報刊登仿傚主旋律的詩歌,歌頌自己派別的偉大。武鬥時期另一種流行文學形式是毛體詩詞,有時會把毛澤東詩詞的句子直接挪用。

內戰時期的文藝由群眾組織自發,但主題統一歌頌毛澤東。造反派參考《東方紅》等自行編演「史詩式」大型歌劇,如八一五派的《八一五風暴》。美術則以漫畫佔最重要位置,一類批判「反修分子」,另一類則是兩派互相攻訐。在重慶興起的另一種美術作品,是巨型毛澤東塑像。

武鬥令重慶到處變成「戰爭廢墟」,如交電大樓、二輕工業局大樓、重慶河運學校等,都成為繁華地帶中一片荒蕪。樓房牆上的彈孔隨處可見。嘉陵江大橋欄杆的鋼筋滿是子彈穿過痕跡。山城夜景變為一片漆黑,只有炮彈照亮。各種電線散落,商戶閉門,滿街大字報,楊家坪到處是墳包。

由於武鬥升級,重慶生產急劇下降,市民糧食、煤炭供應緊張。水電供應不穩,交通中斷,出門只能步行,並要經過武鬥哨卡的盤查,不時受莫名騷擾、毆打甚至槍擊威脅。武鬥炮火常傷及無辜。趁火打劫的「財扒」(搶匪)橫行。

作者最後指,有些人希望人們盡快遺忘這些前事,但願本書能為拒絕遺忘的人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