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8日 星期五

叛道

看完了阿林斯基的《叛道》(Rules for Radicals),內容主要是如何組織群體進行政治活動的指南,在相關主題中是不時會提及的經典。一開始作者指出,本書談論的是革命,不是天啟,要改變世界就要了解政治行動的一些準則,而不只是做流於口號的基進分子。

組織運動者需要溝通的藝術,基本概念是在聽眾經驗範圍內溝通,並充分尊重對方價值觀。溝通也需要幽默感,以更容易傳遞訊息。真正基進分子要做的,是要眾人攜手為眾人做有益社會的事,而不是「做自己的事」,與他人形成隔閡。

組織者從真實世界著手,而不是從自己希望的世界起步,這意味著在體制中努力。在體制中努力的另一原因,是人們總是恐懼踏出新一步。準備工作對行動不可或缺,要建立強大組織需要時間,過程單調乏味,但這就是遊戲進行的方式。

作者指,除了在體制中努力外,其他都只是高喊「燒毀體制」的修辭垃圾,在高度技術化、電腦化、機械化、大眾媒體當道的社會毫無作用。以瘋狂行動令大多數民眾恐懼退縮,不過是政治失常者所為。

體制有時會令組織者感到毫無希望,但作者認為實際的答案是基進分子只有三項選擇︰一,自憐自艾;二,成為精神失常者,開始丟炸彈,但令人民轉向「法律和秩序」;三,吸取教訓,組織,建立力量。基進分子必須不斷施加壓力,保持行動的熱度,令政治人物不得不回應。

作者提出,民主理想源於以下理念︰自由、平等、自由選舉多數決、保護少數人權利、在宗教、經濟與政治事務上多元效忠的自由。民主理想的弱點與力量都是人民,當人民放棄其公民身份,或希望參與公共事務卻不得其門而入,就會令公民進一步陷入冷漠、匿名、去人性的情境,開始依賴公權力。民主內部的敵人,就是潛藏而有害的惰性。

對組織者而言,每件事都是相對且變動的,但他能夠回應社會不同情境下的各種現實,也相信如果人們有選擇的權力,長遠而言,大多時候他們都會做出正確選擇。基進分子相信人民,他的工作是組織他們,令他們追尋平等、正義、自由、和平等價值時,有權力與機會面對未來各種無法預料的危機。

政治現實主義者知道,權力政治競技場主要由自覺的短期自動驅動,當中道德只是為了便宜行事與自利的修辭。當我們進入現實世界,就必須理解每件事都有其不可分割的對立面,任何政治天堂都有其不好的一面。將任何程序描述為「正面」或「負面」,正是政治文盲的標誌。

作者將人類分成三種階級︰一是有權勢者,二是一無所有者,三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私產微薄者。私產微薄者既尋求安全,又想得到更多,內心存在利益衝突與矛盾,既會出現偉大的領導者,又產生許多宣稱支持正義、平等與機會,卻不參與任何實際行動的無作為者。

作者自道其個人哲學定錨於樂觀主義,因為樂觀主義帶來希望與有目標的未來,也帶來為更美好世界奮戰的意志,讓人能夠堅持下去。奮戰沒有盡頭,但生命就在前方,一個人不是在生命的挑戰中測試自己,就是縮在山谷中,無夢想、日復一日地生存,害怕冒險進入未知。要求人類擔當其兄弟的看守者,並非因為人類「更好的本性」,而是基於自利,為了自己的安全。最實際的生活就是道德的生活。

作者指,「目的可以合理化手段嗎?」這問題沒有意義,真正問題永遠是「這個特定的目的可以合理化這個特定的手段嗎?」在行動中,一個人不總是有既符合個人良知也與人類利益一致這種餘裕,首選永遠都是後者。判斷標準必須植根於世界現狀,而不是源於世界應該怎樣的一廂情願幻想。

作者提出一系列目的與手段的倫理規則︰

一,對目的與手段倫理的關切程度,而個人利害攸關程度,以及與衝突現場的距離成反比。
二,手段的倫理判斷會隨評判者政治立場而定,己方動機必須完全散發正義光芒,對手的動機必須自然邪惡。
三,在戰爭中,目的幾乎可以合理化任何手段。
四,必須在行動發生當下時代背景判斷,而不是從其他任何時期的觀點判斷,倫理標準必須有彈性以隨著時代延展。
五,對倫理的關注程度隨可用手段增加而增加,反之亦然。對作者而言,倫理就是做對大多數人來說最好的事。
六,目的越不重要,就越有餘裕對手段進行倫理評估。
七,一般而言,成功或失敗是判定倫理的決定性因素,沒有「成功的叛徒」,因為他會成為開國元勳。
八,手段有多道德取決於它是在瀕臨失敗,還是即將勝利之時使用,在絕望中使用某些手段避免失敗不會引起道德問題。
九,任何有效手段都會被對手自動斷定為不合倫理。
十,依你所有做能做之事,然後為它穿上道德外衣,一切有效的行動都需要道德證照。
十一,目標必須以概括性用語表達,例如「自由、平等、博愛」,以適應行動帶來的非預期後果,並體現各種人類重要的價值。

作者指,權力就是做一件事的能力與才能,組織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為了爭取權力,以實踐或促成其共同目標。想要好好使用並控制權力,就必須認識權力而不畏懼它。自利也不只是馬基維利的狹隘定義,而是多變並會令人追逐超乎預期的目標。

妥協帶有軟弱與放棄原則的陰影,但對組織者來說,妥協是關鍵,意味著達成交易、得到喘息,通常是指勝利。自我不同於自我中心,自我中心者傲慢、虛榮、急躁、無法理解人們,自我的組織者則尊重自己與他人尊嚴,讓他們從絕望轉為反抗。衝突也是自由開放社會的根本核心,民主的生活方式,並不是避免冒犯自己的同胞,而是各種不和諧的和聲。

對組織者來說,經驗與溝通這兩件事最為根本。組織者只能在其聽眾經驗範圍內進行溝通,他需要以想像力涉入其他人所經歷的事,與他們有同感,並消化他們發生之事以累積更多經驗。組織者要學習地方傳奇、軼事、價值觀、俚語,避免使用當地文化陌生的修辭,導致溝通斷絕。但他必須坦誠不作假,不應裝模作樣。

最優秀組織者應最大程度具備各種理想的特質特質,任何組織者則至少每樣特質要有一定水準。這些特質包括︰

好奇心。組織者永無止境探索個人身上的內在問題,讓其他人詢問「為甚麼」,這是反抗的開始。

不敬。對組織者來說,沒有甚麼是神聖的,他不停挑戰,激起不安,這種不敬植根於他對生命之謎深深尊敬。

想像力。這讓組織者進入類人類緊密認同並探索人類困境,也是有效戰術與行動的基礎。組織者必須以想像力從對手的角度出發,預知他們的反應。

幽默感。大笑既是維持心智平衡的方法,也是理解生命的關鍵。幽默感有助組織者辨識與理解各種矛盾,也令他能夠運用諷刺與嘲弄的強大戰術。

對較佳世界的模糊想望。組織者大部分工作單調重複,只參與事物整體的一小部分,能讓他持續下去的,是對更大圖畫的模糊想望。

人格組織有序。組織者必須妥善組織自己,面對不合理時保有理智,為了改變這項目標能夠接受不合理並參與其中。組織者也必須對周遭每件事觀察入微,不斷學習。

完美融合的政治精神分裂。組織者不能成為狂熱信徒,他知道議題必須兩極化推動人們行動,但也知道協商時刻來臨時,議題差異並不是那麼大,而兩者必須和樂共存。

自我。如前所述,指一個人毫無保留相估自己有能力完成他必須去做的事。組織者必須毫無恐懼接受,機會總是不利於他們,但人生即行動,不能逃避。

自由開放思維與政治相對性。組織者各種特質形成他可彈性變通的人格,不會遇到預期以外的事就無法應付。他不會精神崩潰而變得憤世嫉俗與理想幻滅,因為他不依賴幻想。他將創造視為生命意義最重大的本質。

作者特別指出,組織者必須具備溝通的藝術。組織者對他人經驗至少要有粗淺認識,這不僅可用於溝通,也能強化組織者的同理心,促進更深入溝通。假如組織者試圖與他人溝通,卻無法在對方經驗找到他能夠藉以接收並理解的論點時,組織者就必須為對方創造經驗。

當溝通是為了說服與談判時,除了進入他人經驗外,也需要搞清楚對方的主要價值或目的,並控制自己的行動方向,對準那個目標。

另一關於有效溝通的格言是︰人們必須自己做決定。就算組織者對社區應該做甚麼有很好的想法,他也會想建議、策動、說服社區朝那個方向行動,但永遠不會直接告訴社區該怎麼辦。組織者不應發號施令與解釋說明,這將會開始逐步累積下意識的反感,讓人們覺得組織者在貶低他們,不尊重他們的尊嚴。當組織者在討論過程中,發現自己事先認為的戰術並不是最合適,他也要能夠放手允許其他人找到答案。

溝通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人際關係。在與對方建立以共同投入為基礎的穩固私人關係前,組織者不會碰觸對方的敏感議題,否則對方會完全不聽。反之,在與對方關係良好時,對方就會樂於接納傳遞的訊息。只在一般基礎上溝通,而未分化進入經驗細節,會變成只是華麗的修辭,承載意義相當有限。

議題溝通要足夠簡單,易於理解,這些議題必須是這個地方的這種不道德,令這些人受苦。只有在一個人吸收並理解各種具體要素,然後回頭將這些要素與一般性概念連結,一般性理論才會變得有意義。

新來組織者為人接受,是依靠成功說服社區關鍵人士及其他人,他站在社區一邊,知道如何戰鬥讓事情改變,他不是自顧自做事的人。組織者需要社區居民信任其能力與勇氣,能夠給予明確承諾,幾近是勝利的保證,並有對抗高壓當權者的勇氣。

作者明言,信賴通常不是依靠愛,而是權力與恐懼造就。組織者的任務,是用計對付與設餌引誘當權者,讓當權者公然抨擊他是「危險的敵人」。「敵人」一詞顯露出當權者對組織者的恐懼,令組織者置於人民那方,並給予組織者建立自身權力以對抗當權者的手段。

組織者也需要使他能以「是你們請我來」回應「誰叫你來」的問題。他必須受當地重要單位邀請,為自己播下受邀種子,令他們相信組織者是最勝任之人。

組織最初的重大問題之一,通常是人們不知道自己要做甚麼。這引發許多組織者疑惑,民眾是否有能力為民主社會做決策。這種幻滅發生,部分是因為組織者浪漫化窮人,部分原因在於組織者與任何人說話時,都面對陳腔濫調式回應。作者指,這些組織者不明白的只是這個問題︰如果人們覺得自己沒有改變惡劣處境的力量,那麼他們就不會去思考這件事。正如假如手上沒有大量金錢,未來也不會有,那麼何必現在就去想怎樣花這筆錢一樣。作者解釋︰


唯有在人們真的有機會行動和改變處境時,他們才會全盤考量自己的問題——然後,他們會展現能力、提出正確的問題、尋求特別的專業建議,以及追尋各種答案。於是你瞭解到,相信群眾不只是一種浪漫的迷思。不過在此你也看到了,溝通和教育最重要的先決條件是,讓人們有理由去求知。而能給予人們理由且讓知道變得不可或缺的是,創造出力量的工具或處境。(p. 184)

組織者或許知道,解決一項問題將引發另一項問題,但他不會明說,以免引發並面對他人徒勞的感受。組織者明白生命充滿變動、相對與不確定,但他必須待在一起打拚者的經驗中,依特定方案與解答,明確而肯定地行動。

在組織初期,組織者挺身站在危險處境前頭,充當保護盾,出現任何問題時負起責任,事情成功功績都歸於當地民眾。組織初期階段,組織者要負擔所有麻煩工作,隨著組織實力增強,風險下降,民眾漸漸走向前承擔風險,組織得以成長。

任何行動都需要有個理由,加以合理化。社區會向組織者辯解,為甚麼他來之前沒有組織與爭取權力解決問題,並反駁各種組織程序,以對組織者及自己證明自己有理。組織者必須辨認合理化,才不會陷入溝通問題,或者視合理化說詞為真實處境。

組織者進入社區後的首要事項,是建立群眾權力基礎。在建立群眾權力基礎之前,他一無所有,無法對抗任何事情。在這時其戰術的重點是︰這樣做會為組織帶來多少新成員,增強組織實力。

作者明言︰改變來自權力,而權力來自於組織。為了能夠行動,人們必須聯合起來。組織者的任務是,以「組織」這個概念,不斷贏得有限的勝利,在人們身上建立信心與希望。組織者必須謹慎挑選對手,避免挫敗令士氣低落。

如果組織者的工作是抨擊冷漠並讓人們參與,就必須抨擊社區現行的組織生活模式。社區組織第一步是社區瓦解,破壞現存的組織,並組織新事物。組織者必須找出爭議與各種議題,而不是避開它們。因為除非爭議存在,否則只靠關心不足以刺激人們的行動。接下來,組織者的任務就是煽動衝突,發展力量,以有效衝撞並改變各種現行模式。

社區居民可能都有重複發生的嚴重問題,但社區本身並沒有議題,議題是你可以對它做甚麼的事。組織者藉行動、說服與溝通讓人明白,組織會賦予他們權力,讓他們能夠為這些問題做點甚麼。組織必須基於大量議題,以行動讓組織保持活力。

在高度流動都市化社會中,「社區」是指利益共同體,而不是有形社區。組織者與社區成員接觸時,首先會開始聊的,就是藉著組織及其力量,他將得到自己活著的證明,而事情將脫離生活的單調乏味。組織者始終要尊重個人的尊嚴,因為參與是民主生活方式的命脈。唯有當人們在解決自身問題扮演積極角色,他們才會散發自尊。

關於戰術,作者列舉出權力戰術的法則︰

一,權力不僅是你有甚麼,還是對手以為你有甚麼。
二,永遠不要超出你群眾經驗範圍。
三,盡可能超出對手的經驗範圍,造成困惑、恐懼與退卻。
四,逼迫對手遵照他們自己訂的規則行事。
五,嘲弄是人類最強大的武器,嘲弄無法反擊,也會激怒對手。
六,好戰術是你群眾喜歡的戰術,讓他們盡情享受執行。
七,拖延太久的戰術會變成累贅,人們對任何議題只能在有限時間維持高昂興致,過後就成了例行公事。
八,不停施壓,運用戰術與行動,利用各種事件達成目標。
九,威脅採取行動比行動本身更嚇人。
十,戰術的重要前提是,發展可向對手持續施壓的行動。
十一,如果對一種負面情況施壓夠深,它會轉變成另一面。
十二,成功進擊的代價是具建設性的替代方案,不能落入對手「我們不知怎麼辦,請你告訴我」的圈套。
十三,挑選目標,鎖定目標,將之人格化與兩極化,對特定人物咬著不放,不要令對手可以互相規避責任。目標要是人格化身,而不是普遍抽象的事物。

遇上難解情境,不可能翻書尋找答案,因為相同情境很少重複發生。戰術必須理解為上述法則的特定應用,組織者要運用想像力,將法則與特定情境結合。

有權有勢者深受失去權力的恐懼所擾,這個階級之內互相衝突。組織者可評估如何利用這種內部權力爭奪制定有效戰術,以一方的力量去對於另一方。一無所有者不要死命反抗有權有勢者,而要有計劃、有技巧地屈服,不斷逼使讓有權有勢者依循自己的道德與規則,令其優勢成為其敗因。

戰術的成敗由時機決定。一旦開戰並確定戰術,重點是不能讓衝突維持續太久。若要採取杯葛行動,要小心避開生活必需品,讓自由派人士樂於「犧牲」並覺得自己高貴。假如要讓行動持續又不成為累贅,就要不斷插入新議題。

當某項戰術已使用過,它就不再超出對手經驗範圍,對手會想出對策令戰術無效。對於出自衝動與憤怒的行動,組織者主要任務是立即發展出理論依據,賦予行動意願與目標,否則參與者無法解釋行動,行動會迅速瓦解失敗。

作者說,戰術不是謹慎冷靜的理性產物。意外、對手出乎意料的反應、不得已與隨機應變,決定了戰術的方向與性質。然後組織者需要分析性的邏輯,評估自己所處位置、下一步能做甚麼,以及即將面臨的風險與機會。

作者展望他當時的未來時,指出中產階級是行動組織的關鍵。大學校園的運動者與基進分子是中產階級產物,也是它的反叛者。但作者指出,當力量與人民就在社會多數的中產階級,要累積變革力量就不能忽視他們。運動者想要拋開過往,只是毫無用處的自我沈溺。

運動者應該明白,自己中產階級的背景有無比價值。如果他要組織,他就必須理解其父母的生活方式,而非幼稚而裝腥作勢拒斥。他自己必須變得足夠「老古板」,以戰略敏感看待中產階級行為的本質,與他們對粗魯、咄咄逼人、侮辱褻瀆行為的心理障礙。

作者認為,當時的中產階級比窮人更強烈感到挫敗與迷失,他們麻木、困惑並因害怕而沈默不語。運動者要走進中產階級現場,與他們討論手段與戰術,藉此令他們感受到自己擁有做各種事的力量。戰術必須從中產階級經驗範圍內著手,接受他們對粗鄙、庸俗與衝突的反感。要輕柔地推動他們,對手的反應自然會「教育」他們,令他們「基進化」。

作者最後寄語︰只要我們相信,我們就會看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