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5日 星期二

鴉片戰爭

看完了藍詩玲的《鴉片戰爭》,作者指其目的是喚醒英國讀者對鴉片戰爭的記憶,以及描寫戰爭中部份錯綜複雜之處。鴉片戰爭在過去激起許多敵意、誤解與扭曲,但實際上遠比中西所熟知的還紊亂。

1820年代起,英國人開始以印度鴉片彌補與中國的貿易赤字。1834年,英國駐華商務監督律勞卑藐視廣州規定,引發武裝衝突,最後律勞卑撤離廣州,不久後病死。律勞卑雖然失敗,卻帶來兩項影響︰一是自利經濟與浮誇國家原則抬頭,中英更有可能發生武裝衝突,二是將動武塑造成英國的道德責任,是對中國百姓的「仁義之舉」。

鴉片戰爭發生時,中國大多數人,甚至包括皇帝,都不認為中國與英國正處於戰爭狀態,到衝突無法否認,皇帝與大臣也寧願稱之為「邊釁」。但在一個半世紀後,鴉片戰爭卻成為中國現代史悲劇的序幕,其教訓是舊社會問題令自己國家遭西方欺侮,最後由共產黨帶領重回正軌。當然,對共產黨自己造成的災難大致上都略過不提。十九、二十世紀西方人對中國則抱有種族主義蔑視,卻無法淡化鴉片戰爭最基本的事實,也就是英國政府為保護油水豐厚的非法販賣毒品勾當與中國開戰。

鴉片早在八世紀就是中國進口貨,用於製藥。但中國消費者吸食鴉片,則是由新大陸的菸草引起。大約在十八世紀,來往爪哇與中國的船隻,傳出將菸草泡在鴉片汁後吸食的做法。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吸食鴉片成為時尚的休閒活動。純鴉片價錢昂貴,抽鴉片是表示富有的消費。1792年以來鴉片成為非法品,鴉片貿易是中英雙方部份人共謀的結果。外國商人為利益運送鴉片到中國沿岸,由當地走私販分銷內陸,當中每一階段都需要官員視而不見與順便收賄。

鴉片戰爭爆發時,中國不僅進口鴉片,自己也大量生產,地區包括西南部、東部沿海與西北。清朝自1792年禁止鴉片,但之後卻沒有甚麼作為,進口量一直增加。十九世紀大部份時間,不論中西方論者,對鴉片於身體的影響、在中國的使用程度,以及怎樣算是重度或上癮都莫衷一是。與此同時,中西方都有人為鴉片辯護。清廷意圖禁制鴉片,擔心的是鴉片會威脅政府穩定,以及令政府財政問題惡化。

作者指出,十八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中國白銀流失,很難斷言單單是鴉片的影響,也需是注意南美洲獨立運動令全球白銀供應緊張,導致中國出口減少,英國也需以更多鴉片取代白銀與中國貿易。

作者認為鴉片戰爭時清朝皇帝道光有兩項缺點︰猶豫不決與喜歡諉過他人。道光在1830年代要面對許多問題,包括公共秩序混亂、政府財政窘逼與軍隊積弱。人口膨脹到達極限,帝國過度擴張,開始運作不良,造反運動與日俱增。帝國官僚由科舉選拔,但滿人擁有特權,壓力與競爭往往產生兩種差異極大的官員︰一種是創意地貪污腐敗的玩樂者,另一種則是嚴守清規的人。兩種人的緊張關係導致鴉片戰爭爆發,以及其後衍生的各種不幸後果。

1832年,受清軍鎮壓廣東西北部土著叛變失敗震撼的道光,決定採取嚴峻措施禁制鴉片,之後幾年卻又猶豫不決。1836年,支持鴉片貿易合法化的廣東官員發言,而禁煙一派也向皇帝上奏。道光徵詢各官員的看法,有官員指誅殺全部鴉片吸食者數目過多,官場也因為需要大費周章而提不起勁。但1838年11月9日,道光卻召見福建籍官員林則徐,下令鏟除鴉片。作者猜疑道光改變主意的原因,與同年10月皇帝收到報告,指發現一名皇子與一名「鎮國公」在紫禁城吸食鴉片,以及11月8日皇帝得知天津抄沒十三萬兩鴉片有關。

林則徐是嚴守清規一類的官員,他自信工作倫理可解決最複雜的問題。他最關注的是漕運管理,打算盡快處理廣州的差事後,擔任江蘇巡撫處理漕運。在向皇帝提出解決鴉片問題的建議時,林則徐幾乎沒有顧及禁煙會引起外國商人的反應,當然也沒有考慮過可能會與英國開戰。他一到廣州後,首先向中國走私販與煙民施壓,並集合行商痛斥他們,之後再透過行商警告外國人。

林則徐的英方對手義律曾任律勞卑貿易秘書。義律討厭鴉片買賣貿易,卻受困於自己所處時代的假設。他知道對帝國而言鴉片貿易在經濟上有其必要,身為公僕要保護帝國尊嚴與公民,也相信為推動自由貿易,可理直氣壯開戰。

林則徐宣佈禁鴉片時,義律擔任英國駐華商務總監,在廣州庇護一位英國走私犯。此舉激怒林則徐,他下令取消所有貿易,並包圍外國商館。三天後,義律同意交出二萬多箱英國鴉片,同時向英商保證女王會為被抄貨物負責。民間經濟紛爭,就此變成英國女王與中國皇帝之間的國家大事,價值兩百萬英鎊鴉片成為有說服力的開戰理由。作者推測,義律之舉既可能是別無他法,也可能是他希望逼使英國外交部作出明確反應,與前任律勞卑一樣,相信打一場簡短、尖銳又乾淨的戰爭,可以徹底解決中英之間的問題。

1839年5月,林則徐在虎門銷毀義律交出的二萬多箱英國鴉片,並準備上任兩江總督。5月23日,義律下令所有英國船隻離開廣州,鴉片貿易轉往香港。7月7日,一群英美船員喝醉後打死華民林維喜,林則徐要求英方查辦。義律既不願交出英國人給中國人治罪,也無法找出凶徒。林則徐進一步施壓,準備包圍澳門,義律被逼離開陸地。

林則徐似乎低估英國威脅的本質,稱英國人為「暴徒」,認為用筏隻火攻就可以打敗英國船隻,英兵也沒有有陸戰能力。英國艦隊在1840年6月抵達廣州時,林則徐還對皇帝稱那是大型鴉片走私活動。道光皇帝也不覺得中英關係值得認真與長期關注,不清楚與英國開戰的後果。到英國艦隊抵達時,皇帝的注意力已移向他處。

隨著與中國經濟紛爭不斷,英國知識界逐漸對雙方爭吵的商業本質,以及鴉片貿易的性質含糊其辭,反而系統分析中國的錯誤,以掩飾歐洲人想依自己規則控制貿易的事實。中國被指為排外而停滯,英國為維護國家尊嚴必須採取軍事行動。一旦開戰,英國就必須維持中國不可理喻的說法,推翻一切相反的事實證據。1830年代英國輿論與政客的錯誤,是將「中國」簡化為自滿的統一個體,事實上則絕非如此。

中國只是大清在十七、十八世紀擴張的領土之一。清朝皇帝利用一切文化、實務或宗教手段統治各民族,既提倡儒家美德,又是成吉思汗後代、藏傳佛教保護人與靈媒,也樂於借用歐洲人才強化政權。按中國中心理想,對外關係應該以朝貢體系管理,但實務上朝貢有時是外交保護費,中國對想朝貢的人不會拒絕,對不想朝貢的人則置之不理。

清朝遠非自給自足,而是全面依賴國際貿易提供生存基本所需,包括稻米、胡椒、糖與白銀等。由於人口膨脹,許多中國人也湧向海外尋求經商與就業機會。滿人身為少數民族征服者,對統治缺乏安全感,滿人與臣民以及不同地區臣民之間的衝突,持續削弱清帝國的統治。十九世紀的清朝已面臨太多危機,因而無法以適當方式回應英國人,將自己推向與英國的戰爭。

1839年11月3日,義律與林則徐為英方簽署具結書而準備在穿鼻交涉,之後的事情雙方各有說法,英方稱清軍水師拒絕接收交涉信,英方決定開戰,清方則指兩艘英國商船準備入河時,受到兩艘英國戰船阻撓,清軍水師前往了解時遭到攻擊。結果是清軍水師受損撤退,林則徐認識到清軍戰船無法與英軍匹敵,最好避免開戰,但此時開戰決定權已在英國內閣手中。

時任英國外交部長是巴麥尊,當時未有電報,對華指令要幾個月才送到。英政府在1839年處於內有叛亂,外有遠征阿富汗前景未明的情況。內閣對遠征中國缺乏熱情,決定開戰後也未向國會諮詢,對是否開戰一直避而不答。1840年4月7日,在野保守黨對政府處理中國問題提出不信任投票,但三天辯論後議員好像已經太累,不信任投票以九票差距沒有通過,英艦隊繼續向中國駛去。

1840年7月,英國艦隊炮轟九分鐘後佔領舟山。清軍在武器、堡壘與戰船方面都落後於英軍,仍然運用火繩槍,火炮經常沒有瞄準器與基座,戰船只有少量火炮,沒有單獨作戰能力。炮台沒有屋頂,也沒有壕溝防止陸上攻擊。軍隊調動速動太慢,軍紀不良,士兵遇到戰鬥很快逃跑。軍事預算不足,軍備廢弛,軍隊戰力成疑。更嚴重的問題是,清朝不願意承認與英國發生衝突,更不用說戰爭。

英國人在7月幾次嘗試照會清朝英國的要求,但沒有成功。清朝官員虛報戰事,令清軍指揮鏈嚴重斷裂,驛遞緩慢也令消息不能及時送到北京。道光皇帝聽聞英國艦隊開始北上,下令直隸總督琦善打發他們。8月11日,英艦隊到達天津附近塘沽港,琦善費心表示他不視英軍為入侵者,為他們提供食物。19日,道光指示琦善,英方指控林則徐的訴求將逐一查明,但其他要求則不會接受或處理。琦善極力奉承義律,拖延並說服義律回廣州。道光委派琦善接替林則徐,擔任新的廣州欽差,以完成雙方的磋商。

琦善與義律在11月抵達澳門,雙方一輪沒有成果的書信往返後,義律感到不耐煩,12月26日威脅中方回應。1841年1月7日,英方艦隊駛進虎門,在鐵甲艦「復仇女神號」活躍下大敗清軍。清朝儒家士子並未認清清帝國與英國的軍事差距,反而歸咎於國內的陰謀論,將一切罪責指向琦善,空想只要有英雄精神就能對付英軍。

1月21日,琦善收到義律要求割讓香港、賠償六百萬銀元等條款的草約,同時道光則強調義律的要求不可答應。琦善無計可施,只能拖延時間與欺瞞皇帝。2月13日,琦善得自自己已被皇帝堂表奕山與老將楊芳取代,同時義律催促琦善在草約簽字。2月15日,英方再度開戰,攻打廣州餘下兩道防線,清軍紛紛逃走。3月18日,英軍回到廣州城南的商館。同月13日,琦善被鎖拿赴京,家產充公,流放,後來在1842年復職。

1841年3月20日,英方收到清方回覆,廣州貿易恢復正常,包括鴉片與茶葉。新到任廣州的清朝官員楊芳隱瞞事實,向皇帝宣稱自己正竭力摧毀敵人。楊芳的上司奕山到達廣州後,認識到根本不可能剿辦英國人,只能答應通商。另一方面,道光皇帝決心解決中英問題,認為只要有人數優勢就能戰勝英軍。事實上,廣州當地人與外來官員互不信任,由外省調來的軍隊糧食、薪餉、訓練、裝備都不足,難以與英軍抗衡。

5月21日午夜,清軍發動突擊,情報早已為英軍得知,失敗收場。5月26日,英軍臨近廣州城,雙方達成協議,清方付贖城費六百萬銀元,並保證外省部隊六天內撤至廣州城六十英里以外。30日,英軍分隊遭到五千名持武器鄉民包圍,英軍派援軍驅散鄉民。翌日,鄉勇再度出現,可能多達二萬五千人,當廣州當局迅速介入。

這件事在中國稱為「三元里抗英事件」,起因可能是英軍褻瀆祖先墳墓,以及搶劫與強暴當地居民。三元里成為反抗帝國主義宣傳中的完美典範,但仔細檢視會發現,此事既對英國人感到憤怒,也對政府表現出怒火。奔走拯救英國人的,竟然是自己政府代表。三元里村民集結是為了報復當地確實發生的罪行,而非抽象的愛國主義。並沒有全廣東人都為愛國主義起來抗英,遠在他處的北京人對三元里事件也不以為意。當時的華南不可能彌漫著愛國反英情緒,整場戰爭期間,廣東人對外國人入侵都表現得漠不關心。

奕山與楊芳一樣,以謊言向皇帝報告,隱瞞兵敗賠款之事,宣稱外國人已聲言不敢在廣東滋事。道光滿以為事情已經結束,解散召集的部隊,完全不知道和平只限於廣東。對道光而言,這只是一場南方的貿易糾紛,根本不是全國性的衝突。

1841年初夏,隨著戰事拖延,而且仍未達到既定目標,英國政府對義律失去耐性,以璞鼎查(砵甸乍)取而代之。8月,璞鼎查抵達澳門,對廣東當局表示要與中國皇帝磋商,在有結果前英國艦隊會繼續北上作戰。奕山又再向皇帝隱瞞事實,令皇帝不知道英國艦隊為何北上。

8月26日,英軍大敗清軍,未受到激烈抵抗,翌日攻入廈門。10月1日,英軍再次佔領定海。10日,英軍佔鎮海,清朝新任欽差裕謙自殺。13日,英軍未遇抵抗佔領寧波。即使如此,道光對英國人進攻到底是為貿易、為英國同胞遭處死而報仇,還是有其他原因,仍然茫無頭緒。

10月18日,經無作戰經驗的皇侄奕經奉旨到浙江,指揮反攻。奕經赴任途中在蘇州美景中過冬兩個月,沒有決心與英國人開戰。1842年2月,清軍援軍從各省而來,他們不熟悉當地氣候與地理,也經常不聽指揮。經過又一輪拖延後,奕經計劃在3月10日凌晨展開反攻。突襲寧波的清軍成功衝開城門,但英軍一座榴彈砲擊退清軍。華南援軍本來要進攻鎮海,卻因迷路到中午仍未抵達,此時勝負已分。進攻舟山的部隊暈船又不熟地形,等潮水適合進攻時,寧波、鎮海兵敗消息傳來,部隊無心戀戰。3月13日,奕經西逃,到後來戰事平息,被流放新疆。

1842年5月18日,英軍登陸乍浦,滿州守軍抵抗失敗後,大部份人自殺。7月17日,英軍炮轟鎮江,21日佔城,滿州旗兵再次在抵抗失敗後,連同家人一起自殺。英國人觀察到,這場戰爭是「滿州人的事,而非中國人的事」。當滿州人被英國人擊敗,漢人就向無助的旗兵家庭搶劫。鎮江城破後,到處都是搶掠強姦,英軍自然也參與其中。

清朝戰區官員明白英軍無法「剿滅」,上奏皇帝建議談和。道光任命伊里布與耆英處理東南事務,卻命令他們必須對英國人「先剿後撫」。伊里布在1842年5月抵達杭州,向英軍要求休戰,但英方表示只願按先前照會規定的條件,與皇帝派來的全權大臣談判。耆英意圖自稱自己就是全權大臣,但璞鼎查要求提出更多證據。道光皇帝在六、七月時不批准給予耆英與伊里布全權,直到7月27日得悉鎮海已失,才勉強同意。

8月10日午夜,英軍宣稱早晨開始攻打南京,要求三百萬銀元贖城費,伊里布口頭答應。8月26日,條約基本要求確定︰清朝賠償二千一百萬銀元;五口通商;英國人有權住在通商口岸,訂定當地稅則;廢除行商專賣權。道光皇帝對一切已經感到厭倦,最後同意割讓香港島的要求。8月29日,南京條約簽定。

戰爭勝利說服很多英國人,這場戰爭打開中國大門,有其必要。十九世紀英國輿論中,以先是責備受傷一方逼自己不得不這樣做,然後繼續暴行來肯定過去行為佔主導。《南京條約》簽定後,中英雙方關係並無多大改善。隨著口岸開放,英國發現自己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回復,就擴大鴉片的生產與貿易,並要清朝解除鴉片貿易禁令,但沒有成功。

1856年10月,英國的廣州理事巴夏禮,藉清朝兩廣總督葉名琛徵用中國海盜船「阿羅號」一事挑起事端。巴夏禮聲稱該船在香港註冊,因而受英國保護,雖然他清楚該船在香港的註冊已在9月27日中止。巴夏禮與港督寶寧很樂意以此威脅中國,推銷對華開戰。11月3日,英軍開始炮轟廣州城。

英國國會對此舉並不支持,1857年3月通過議案令政府倒台。但該年春天稱為「中國選舉」的改選中,倒台政府發動仇外宣傳戰,宣揚對華開戰是光榮與愛國的觀點。4月7日選舉結果,倒台政府首相巴麥尊重新上任,開戰成為定局。

由於鄰近的廣西起事,無法調動援軍,1857年12月29日,廣州城投降英軍。總督葉名琛被英軍俘獲,流放印度,一年後病死。較早前在5月時,英法聯軍駛入進京路上的炮台,強逼清廷同意修改條約的要求。到1859年6月,英軍要到北京簽署文件時,清政府封鎖天津河道,英軍回擊,但遭清軍痛擊,死傷慘重。

英軍在1860年8月14日對天津各炮台報復攻擊,之後一個月雙方安排談判。清廷短視地將英方由巴夏禮率領的三十多人談判團綁架,並在刑部拷打。英方全權代表額爾金決定教訓清廷,英法聯軍在10月攻至北京城牆北緣。10月7日,聯軍抵達皇帝夏宮圓明園,大肆搶掠三日。10月18日,聯軍放火焚毀圓明園。

1830年代起,英國開始出現國內反鴉片遊說團體,他們逐漸將矛頭轉到反對中國,以反映當時盛行的種族觀,表現中國人道德低下。最初反鴉片運動的罪惡感,漸漸變成揶揄「中國民族性格」,最後則變成令英國人心安的想法︰中國人渴望鴉片與英國炮艦及追求利潤無關,只是中國人自找的。英國人的良心不安,結合帝國主義厭惡中國的情緒,結果產生了所謂「黃禍」的想法。

十九世界末期,在歐洲人的種族觀中,中國人雖然長期以來遜於白種人,但中國對英國仍造成不少挑戰。到二十世紀初,中國勞工開始在全球各經濟體形成廉價勞工社群,西方對中國的焦慮更甚。華人勞動效率較優秀,白種工人無法以此攻擊,因此轉為以道德與種族衝突入手。仇華運動風行於英、美、南非、澳洲等地,並以嚴苛法律限制華人移民。

1900年義和拳亂加深了這種「黃色恐怖」的印象,拳民攻擊北京的外國使館區,引來各國聯國攻入北京。媒體關於拳亂的報導中,似乎認為對全體中國人施加任何報復都是名正言順。聯軍摧毀華北宮殿與寺廟,殺害無辜華人,將之當成是合理的懲罰。

西方國家恐懼已定居中國勞工會展開復仇,並與對中國鴉片煙館的畏懼融合。事實上,以英國以言,居英中國人數目甚少,到1911年也只有一千一百人,倫敦東區鴉片煙館在1904年也不過六家。

英國人對中國人的恐懼,也反映在讓白人女性吸食毒品而墮落的陰謀論中。這種論調在十九至二十世紀小說中不時出現,當中最著名的是傅滿洲博士系列,這位中國反派聰明、邪惡、難以打倒又會吸食鴉片。作者指出, 黃禍論最可疑的,是它脫離中國看法與事件,由西方人自行發展而來。正如傅滿洲小說作者自鳴得意,他之所以能成名,是因為對中國人一竅不通。

十九世紀末,曾留學英國的嚴復傳播一套民族主義理念以改革中國,此理念既強烈批評自己的國家,又因懼怕而景仰西洋的對手。嚴復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認為中國受外國侵略是自然的現象。他相信中國必須體認自己的缺陷,團結為民族國家,西方則是中國唯一的老師。受嚴復影響的新一代中國思想家與活動家,致力於教育中國人成為現代國家,當中影響力最大的可說是梁啟超。梁啟超同樣不認為自己國家是西方帝國主義的無辜受害者,熱心批評中國的缺點,斷言拳亂引來西方暴力,是中國受傳統小說「毒害」而自招。

1900年,與這種自憎自厭的民族主義呼應,中國展開新一輪反鴉片運動。數十萬家煙館被關,群眾攻擊老煙槍,以各種奇怪偏方醫治鴉片成癮者。禁煙運動人士似乎不願將中國鴉片問題全歸罪帝國主義者,認為是中國人意志薄弱才上癮。反帝國主義情緒有時會轉向其他事物,例如1900年代反對外國收購中國的鐵路系統。

通商口岸與租界既是西方帝國主義的象徵,也矛盾地是工業化與現代化之地。上海到1901年已有各種現代都市設施。租界治外法權容許一定程度的言論自由,1900年代報章雜誌爆炸成長,創造公共輿論,成為民族主義與革命的基礎。1911年,民族主義革命結束中國兩千年帝制,發生地點就在漢口市俄租界內。

1920年代,孫逸仙為北伐軍閥,向蘇聯尋求資助,條件是允許共產黨加入國民黨、支持共產黨部份政策,並同意蘇聯抵抗帝國主義壓逼的原則。孫逸仙想將問題歸咎於帝國主義列強有許多困難,部份在於他在知識、情感與財政上欠西方的債。但到1924年,財政與政治危機令孫逸仙不得不認同蘇聯,開始認定帝國主義是中華民國最大敵人。

為了將反帝國主義植入人心,國民黨開始宣傳國家敵人是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國家救星則是國民黨。1925年孫逸仙死後,其接班人蔣介石將孫逸仙變成國民黨的政治聖人,以壟斷「中華民族」的所有說法。為利用反帝國主義情緒,國民黨1920至30年代宣傳攻勢,將1839至42年發生的事,從不重要新聞轉變成史無前例的民族悲劇「鴉片戰爭」。這樣做旨在說服民眾將問題歸咎於單一外敵,鴉片戰爭與不平等條約變成帝國主義長期的國際陰謀,只有國民黨可以拯救中國,所以國民黨要求中國人做任何犧牲,也變得名正言順。

國民黨對鴉片的態度同樣矛盾。1928年,蔣介石宣布絕對禁止鴉片,但私底下,國民黨為了歲收與其他軍閥一樣從事鴉片貿易。政府竭力讓指責國民政府抽鴉片稅的反對者噤聲,恐嚇其贊助者,抹黑他們走私毒品,或者發出死亡威脅,在他們家中放炸彈。

1930年代起日本侵略中國,在日本佔領的滿州地區同樣從事鴉片貿易。國民黨指控日本人打算用毒品麻醉中國人,而日本在北京的傀儡政府卻多次召開反對鴉片戰爭、打倒英國的集會。

妖魔化鴉片戰爭由國民黨打下基礎,最後由共產黨完成。依毛澤東的說法,鴉片戰爭變成中國革命的第一課,是為時一世紀資本帝國主義壓逼的起點。中國現代史簡單地變成中國反對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奮鬥史。銘記過去傷痛是要提醒人民,現今共產黨帶來的甜美果實——即使這包括人為飢荒、肅清反革命與文化大革命。

形式上,毛澤東在1939年起禁止共產黨地區產製鴉片。實際上,自1941年,蘇聯運送物資給共產黨的路線被國民黨封鎖,共產黨財政緊拙,靠一種「特產」才能脫身,這種特產就是鴉片。但是到1945年,當美國特使團來到共產黨控制地區,罌粟已經鏟除,換成高粱與大麥,令中國共產黨戰時純潔正直的形象得以維持。

作者認為,中國在過去三十年有兩件事仍然不變,一是中國共產黨不厭其煩宣稱國家由他們領導,二是該黨仍然認為,中國現代史就是帝國主義逼害的歷史。1980年代這種聲音似乎已沒有市場,但在1989年,當軍隊將槍指向人民,無產階級說詞已不能用。為填補宣傳真空,共產黨重新將自己建立為國家利益保衛者,對抗想圍堵中國的西方國家。1989年正是鴉片戰爭一百五十週年,政府開始大造文章,提醒中國人民被西方壓逼的歷史。

1990年代,愛國主義在中國勃興,鴉片戰爭自然是熱門題材,民眾反西方民族主義熱情也頻頻爆發。到1990年代末期起,透過網絡科技組織的極端民族主義群體出現,一般稱為憤青。他們將所有衝突都歸類為帝國主義陰謀。作者認為,西方也一直認為中國人的行動都是在針對西方,不明白中國統治者主要關心的,一直是國內事務,而非對外關係。在二十一世紀,中國與西方依然彼此誤解,十九世紀投下的陰影繼續存在。